查晶芳专栏|有意思的事
作者:查晶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4-23 11:36:13养活一团春意思
办公桌上的小花瓶,我那可爱的课代表总不让它落空,于是,桂花、梅花、迎春花依次亮相,尽显风情。这一日,瓶中所插却是一团青绿。细看那嫩叶,我竟浑然不识。
老师,是梅叶呀,我看您那么喜欢梅花,现在没花了,我就摘了些梅叶插瓶,是不是也很好看呀?女孩笑着回我,眉眼弯弯。我一时羞惭不已。教学楼对面小广场上那株梅树,初春时节,红梅盛开,芳华满树,一有空我就去树下遛达,拍了许多照片,还做了视频,写了文章,就连上课时我也常常指给学生看。可花落之后,我便再没关注过了。
只认花,不识叶,我能算真的爱梅吗?
课后,我又去了梅树下。叶已密密茸茸,叶身小小,叶边缘锁锯齿有花边,淡绿中带微黄,或略泛褚红,乍看无奇异之处;可细瞧便会欣喜地发现,那一抹抹翠色里,泛着鲜润油亮的光泽,正像阳光下行走如风的少年脸上流淌着的勃勃生气。梅叶成簇成团,栖于枝头,俨然绿云扰扰,一树荫浓。梅花落尽,没了真真假假的赞美,没了叽叽喳喳的纷扰,梅在此时回归自我。
古往今来,诗家咏梅,画家画梅,世人赏梅,主角都是梅花。就像我,曾顶风冒雪跑遍大半个县城去寻梅,曾不远百里登车渡舟去异乡看梅,无一不是奔着梅花而去。当繁花落尽,便曲终人散,心底对那逝去的绚丽还唏嘘叹惋,念念不忘,有几人将目光凝注于静静的梅叶上呢?其实,梅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花?你看,那青碧摇曳,翠色婆娑,虽无花之娇艳明丽,却别有一番清静的气韵,亦不乏蓬勃的春意。她们会在寂静中幻化为一簇簇绿色的火焰,将大地,将天空,映照得更亮。你若久久凝视,她们必报你以一双明眸,一腹清气。这样的美好,不该被忽略,被遗忘。
那一刻,我惊觉自己曾经的“梅之爱”是多么肤浅,多么苍白。花落又如何?又是一番新天地呀!梅叶岂非花的延续,岂非引导花来的使者?
想起一位私交不错的文友。原先在单位,她堪称白领精英,带领几十个人的团队,将工作做得风生水起,每年年终都能得到表彰。她晒在朋友圈的工作生活照,上面的人儿总是蛾眉淡扫,妆容精致;或一身笔挺的职业装,或风格各异的生活装,永远都是纤秾合度,让人赏心悦目。视频里的她,更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忽一日,她发了条动态,说转入人生的下半场,要去女儿家带外孙了。她居然退休了,这远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一直以为她不过四十多岁。而从白领丽人“转岗”至外婆保姆,她能适应吗?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后来的她几乎天天发视频。她不再化妆,穿着也以宽松休闲为主,牵着小孙子,一副标准的慈爱奶奶模样。整个人虽然年龄感出来了,但笑容依然明媚,举手投足间也还是眉飞色舞,和从前一般无二。她在视频里笑着对我说:“我心态好着呢!我的花期虽然过了,但做一片叶子也轻松自在,哈哈,我要努力做一片闪亮的叶子!”
闪亮的叶子,说得真好。我望着手中的梅叶,的确是光亮润泽的。如果说,花是显现,是张扬;那么,叶便是沉静,是安详。无论是树还是人,花开烂漫、春风得意终究是短暂的;回归清寂、安于宁静方是生命必然的走向。无论处于哪个阶段,只要有绿意萦心,便不会辜负人间浩荡的春色。同样,春天更不会辜负任何一颗向阳的心。
那天中午回家,我把书房里那瓶梅枝重新换了清水。梅花已落尽,数点新绿正探头探脑。三五天后,褐色的梅枝上便出现了好几片嫩嫩的绿叶,清新明净,莹亮柔丽,俨然又一捧烂漫春意。忽然想起曾国藩曾写过一副对联,上句正是“养活一团春意思”,真好。
有意思的事
“新绿慢慢漫过水杉林,在江南,待水杉绿透,荼靡花开,春也将归。”读到诗句的那一瞬,有心惊,更有庆幸。
就在昨日,我上早读,无意中一抬头,突然发现校园里的水杉全绿了。那丛丛新绿,鲜嫩清灵,高与云齐。每次看到水杉,我都忍不住惊叹,无论风侵雨袭,酷暑霜寒,它们永远超绝挺拔,卓尔不群,可不就是嵇康的风骨?绝对算得树中高士。而春天的水杉,最像清俊的少年,那是怎样舒朗又广阔的生命呀,它们一寸寸地向天空伸展,那么清澈,那么明丽。你只需看一眼,便会有蓬勃的春意涌上心头。
还有小广场上那两棵梧桐,前些天好像还光秃秃的,昨儿一见,亦是一惊:枝上不知何时已缀满了细细的小绿叶,在风里轻轻摇曳,阳光穿过叶隙,有如点点碎钻,闪闪发亮,像是满天的星星铺在了眼前。我忍不住伸手去抓,虽然手心空空,却仿佛握住了跳跃的星星……那一刻,我又与欣喜撞个满怀。
人间四月天,最惹眼的便是这满眼的绿。它们绿得酣畅淋漓,绿得壮怀激烈,却又轻轻悄悄,寂然无声。特别是校园里,上课铃响后,所有的喧嚷悉数隐退,唯余那葱茏的绿意,海潮般在春风里无边地荡漾着。静静地穿行其间,顿觉这所有的清新明媚都为我所有,每呼吸一次,都有浩荡的春意在胸中澎湃。
这个春天,我只去了趟歙县卖花渔村,其余时间不是在家里,就是在校园。不过,每天早晨出门前,我都会认真地梳洗装扮,然后揽镜自照,与镜中人相看两欢喜,再高高兴兴地出发。仿佛唯有如此,才更易发现自然的种种幽微之美。比如说,天边纤细微红的云彩,草上闪闪烁烁的露珠,或叶间水滴般清亮的鸟鸣。
听,啾叽,啾叽,似玉珠在弹跳。循声望去,龙爪槐的最高枝上停着只挺大的鸟儿。小家伙尖嘴长翅,绿色身形,正睁着一对滴溜溜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我,又很快转移了视线,灰色的小脑袋转过来转过去,一副悠闲自得看风景的模样。我掏出手机对着它咔咔咔数下,它只瞟了我一眼,依然居高临下,优哉游哉。那悠闲又傲娇的样子仿佛在说,这是我的地盘!的确,这花红柳绿的世界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百度一搜,才知道它叫绿翅短脚鹎,繁殖地还在老挝,不过五湖四海也都有它的影踪,它还被列入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
这个清晨,与一只鸟对视,静听它如田园诗般清新的啼鸣,有纯粹的欢喜在心中回旋。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因为“并非所有鸟鸣都能进入人的耳朵。当一个人的心灵被尘世杂音堵塞,耳朵也会跟着失聪,很难听到来自大自然的美妙天籁”。这绿色短脚鹎,我之前必定也见过,可从不曾关注,今晨,才算正式相识相知了。看来,生命里有些遇见,太早难免潦草;不若迟些,多了时光的积淀,反而会更好。
墙角的一丛婆婆纳又吸引了我的目光。蹲下,低头凝视,它们多像落在地上的蓝色星星呀。彼时,正“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霎那间,“星星”们如同长出了翅膀,且言且笑,且歌且舞。看着这些雀跃的小生命,我仿佛听到了它们快乐的心跳,不由得也笑了。
“老师,这里没东西啊,你笑啥呀?”两个学生一脸惊讶地望着我。看花呀!我边说边指了指地面。她们一脸茫然,并未发现这些不起眼的小生灵。想想也是,我在她们这年龄时又何曾注意过这些?最青春的年华里,我们的头颅总得昂得高高的,视线总集中在那些林立的高楼和盛开的繁花上,向往中的一切都是轰轰烈烈,都是缤纷绚烂,鲜少会俯下身子低头看世界。我站起来,对上了两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也看到阳光里那青春的脸庞上细细的绒毛软软地趴着。年轻,真美,却往往也容易忽略很多美。人大概总是要走到中年,才会热爱这小花般不起眼的细碎平常吧。它们就像辽阔无垠的水面上阳光洒下的亿万金箔,只要你用心去看,每一片都在闪闪发光,每一片都很美,很有意思。
最近,听《枕草子》。早些年读时,还不大能看进去,觉得太平淡琐碎,而今闲闲地听,倒发现字里行间甚多明净雅然的思悟。清少纳言说得最多的句子便是:这也是很有意思的,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你看,没有月亮的晚上,火把的烟气飘进车里,是有意思的。帷帐的穗子被风吹动着,是有意思的。女官问中宫琵琶的名字,答曰“真是无聊得很,连名字也没有”,这样的回答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甚至连呆站在那里,也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是的,只要用心体味,一切皆有意思。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文字见于《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散文诗》《雪莲》《作家天地》《中国青年报》《文汇报》《工人日报》《羊城晚报》《扬子晚报》等两百余家报刊)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