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花专栏｜笛韵悠扬茅草地

喜欢上那片丝茅草很久了，久到她已经忘记了确切的时间，却清晰记得那片草地第一次闯入眼眸的怦然心动。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昏，她独自一人驱车漫无目的地在小城郊外游荡。

绕过一条小径，一大片丝茅草闯入眼眸，她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地停车，冲进草地，贪婪地嗅着草香，直到把肺里所有的浊气全部排泄出来，这才择一块光滑的石头在草丛中坐了下来。晚风拂过，茅草集体起舞，风里便飞起一朵朵飘飘悠悠的茅草花。夕阳傍着山头欲去还留，给丝茅草深深浅浅着色，天地间便变得格外清朗。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紫竹箫，指尖轻扣，双唇轻启，和着鸟鸣虫吟，《云水禅心》的旋律流淌而出，心也渐渐变得明澈而平静。

那片丝茅草地成了她埋藏心底的一片精神家园，高兴时她独自去野一回，不高兴时也到草地上去坐坐，直到太阳西沉月亮东升。

又一个落日黄昏，她独坐山头，在丝茅草的簇拥中吹起了《又见山里红》。她很喜欢这首歌中那明快的旋律和那份解不开的故乡情结。

“阿姨，你吹的是笛子吗？真好听！”身后，一个声音怯怯响起。回头，她迎来一双清澈的眼眸。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在几步之遥，双手稍显局促地绞着衣角，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手中的箫，眼底有羡慕也有一丝渴求。

“我这个不是笛子，是箫，横吹笛子竖吹箫，笛子是横着吹的。”她想了想，觉得不妥，又补充道，“有些笛子也是竖着吹的，叫竖笛，不过比箫短多了，吹起来也比箫容易。”

“我家里有一支笛子，是妈妈买给爸爸的。”

“哦，你爸爸也会吹笛子？”在她的印象里，作为传统的民族乐器，好像很多人都多多少少会一点笛子，她的竹笛启蒙也是儿时跟着哥哥姐姐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曲子。

“嗯，我小时候听他吹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唉——”孩子的眼神黯淡下来，发出一声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长叹。

“你小时候？”她的心咯噔了一下，“你现在也还是个娃娃呢？小时候是多小的时候？”

“我也记不清有多久了，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我都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

她的心硬生生地疼了一下，不由挪了挪屁股，朝女孩拍了拍身边那块青石板。女孩看看她，再看看她手中的箫，稍一迟疑后乖乖地走了过去，靠着她坐了下来。在和女孩的简单交流中，她知道了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紫萱”，在附近乡上学校读小学五年级，是班上的劳动班长。女孩说，自己的爸爸妈妈都在上海打工，因为种种原因连续三年都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她和奶奶。

前不久，爸爸打来电话说妈妈生病了，正在医院治疗……女孩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她伸出手，搂住她瘦小的双肩，感受着一个小小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栗，心疼了一下又一下。

“放心，现在医疗技术很先进，妈妈会很快康复的，他们也会很快回来的。”明知语言很苍白，她还是轻轻地拍着那小小的肩膀小声地安慰。

良久，女孩抹了抹眼睛抬起头：“阿姨，您可以吹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吗？”

“好！”拿起箫，熟悉的旋律响起，女孩跟着轻轻唱了起来，一遍又一遍，箫声和歌声在丝茅草地上空飘荡。

炊烟或远或近袅袅升起，她收起箫，轻轻说：“我该回家了，不然奶奶该担心了。”女孩乖巧地站起来，又反过身试探着问：“阿姨，我可以抱抱你吗？”

伸手、俯首，她把那小小的身子拥入怀里。

“阿姨，我想跟您学吹笛子，可以教我吗？”

“可以，每天下午就今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你把家里的笛子带来，我教你。”

夕阳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丝茅草丛，朝不远处炊烟袅绕的一户小院跑去。

她心头有了一个秘密——与女孩的丝茅草地之约。为了这个约定，她翻出家里已经泛黄的《笛箫入门手册》，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作为一个有着２０多年教龄的教师，她备过无数堂课，却从来没有哪一堂课如此走心。从笛子的构造到吹奏姿势、指法，再到口型、呼吸方法等，她都看得很认真。虽然断断续续吹笛子多年了，她还是对照手册反复练习，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到了约定的时间，女孩来了，手中紧紧攥着一支竹笛，那是一支普通的Ｇ调斑竹笛子，一看就有了一些年时，吹孔处已经有一丝丝裂口，不过并不影响音色与吹奏。

只面对一个学生的笛子课堂在丝茅草地上开始了。她掏出笛膜，手把手教女孩揉膜、上胶、贴膜，女孩小心翼翼地认真学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把笛膜弄破。

“笛膜很容易破，破了没关系，重新贴一张就行。”她笑了笑，把剩余的笛膜收了起来，放入了女孩的荷包。

一切准备就绪，她牵起女孩的小手，面向太阳的方向，轻声说：“挺胸、头正、身直、眼平视……”

太阳放缓下山的速度，风很轻很柔，阳光也很轻很柔，连草丛里虫子的鸣叫也很轻很柔，她认真地教着，女孩认真地学着，从最初只是一个破音到渐渐有了“宫商角徵羽”的雏音，从一音一顿到四拍长音，孩子鼻尖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脸也涨得通红。从孩子身上，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倔强而执着的影子，更多了一份爱怜。当月亮爬上身后的青冈树梢，孩子已能磕磕绊绊吹出《小星星》的旋律了。看着高兴得在草坪上手舞足蹈的女孩，她的心柔得不着边际。

就这样，在城区任教的她与在城郊上学的女孩成了师生。只要天气好，放学后没有别的事，她们就会在丝茅草地见面，她吹箫的同时也教女孩吹笛子。女孩进步很大，几次学习后就掌握了基本的吹奏技巧，偶尔二人也合奏一些简单的曲子——《小放牛》《天空之城》《笑傲江湖》《龙的传人》……女孩也给她讲班上的事，讲学习上的快乐与困惑。她更多的时候是浅浅地笑着当听众，等女孩自己说出遇见问题的处理方式。

又一次见面，女孩老远就跳跃着跑过来，抱着她的胳膊傻傻地笑个不停，一直到笑出泪来，好久好久才停下来，仰起脸对她说：“我妈妈出院了，我给她吹《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和爸爸都哭了。他们还说这个月领到工资就马上回来。”那天，女孩的脸上一扫那曾经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充满了阳光，显得格外活跃。进步也特别快，竟然一次性学会了有一定难度的《送别》，并把简谱全部背了下来。她掏出奖励学生时专门留下的一个棒棒糖递到女孩手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声“再见”，她朝西，女孩朝东，各自迈开步子。走了不远，身后传来一声清亮亮的呼喊：“妈妈——”

她心头一震，迟疑着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去。女孩站在不远处的丝茅草中，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一丝紧张一丝期待，洁白的茅草花摇曳着，飘舞着，时间停止，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良久，她张开双臂，轻唤了声：“紫萱，我的宝贝。”女孩飞奔而来，一下扑进她的怀里。

丝茅草地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紧紧拥抱在一起。夕阳悄悄定格下那温情的瞬间。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