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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泽专栏|梦里风物①腊月的醪糟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5-08 14:10:59

小时候,腊月有很多味道。腊月是腊月的味道。

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是呛鼻的火药的味道。锅里叽叽咕咕地煨炖,是馋人的肉香的味道。家家屋顶整天飘荡炊烟,是浓郁的柴火的味道。人们满身也飘散着味道,是新棉袄新衣裳新布鞋的味道……

在腊月的空气里,还有甜甜香香、清清醇醇、淡淡酸溜的味道,那是醪糟的味道。

老寨子的人们爱做醪糟,特别是到了腊月,几乎家家都做。做起醪糟,一是自己吃,一是招待客人。醪糟一般和汤圆搭配,叫醪糟汤圆。临近年关,人们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汤圆,犒劳一年来的辛苦劳作,寄托甜蜜圆满的美好愿景。腊月,路上行人多了,那是在“走人户”,你走我家,我走你家,团圆相聚,祝愿祝福。那时候,“走人户”必会憧憬吃醪糟,主人也必呈上这美味佳肴。

在村里,我的祖母是做醪糟的好手。当年,祖母踩着尖尖小脚,从清晨到黄昏,走了一天的小路,跋涉道道山水嫁来老寨子,也把做醪糟的手艺带来了。到了腊月,人们赶场备年货,赶场的多是家里的男人。我的祖父背着背篼或担着箩篼,早早出门去二十里外的集场,祖母就要反复嘱咐“买曲母哟”。因为赶场要办的事多,祖母担心莫把那小小的丸子忘记了。她要小小的丸子做醪糟。

祖母做的醪糟很好吃,我的母亲及村里的妇女们都向她讨教。于是,我的父亲去赶场了,母亲也要叮嘱“买曲母哟”。 她要小小的丸子跟祖母学做醪糟。村里的男人们去赶场了,妇女们也都要叮咛“买曲母哟”。她们也要小小的丸子跟祖母学做醪糟。

做醪糟一般选用糯米。人们在每年立夏栽稻秧时,总要划出部分田块栽上糯稻秧。糯稻茎秆高,比别的水稻高出一截,也比别的水稻成熟早,当别的水稻还在灌浆时,糯稻就变黄了。人们便下田挥镰,拉开了一年里最重要收割的序幕。糯稻进得仓柜,又时不时地被翻出来,磨成白生生的糯米,煮糯米干饭(掺入腊肉颗粒、花生、核桃等),做甜扣打碗底,磨粉搓汤圆,端午包粽子,中秋打糍粑,当然还有,做醪糟。

我的母亲及村里的妇女们跟祖母学会了做醪糟,她们选用上好的糯米,经泡水、清洗、蒸煮、摊凉、和曲母、储封、发酵等工序后,便成了醪糟。泡水,糯米清水浸泡,使其松软。清洗,糯米反复洗淘,干净清洁。蒸煮,糯米加水烧沸,蒸煮至熟。摊凉,糯米摊在筲箕,浇凉开水。和曲母,糯米撒入曲母,均匀拌和。储封,糯米放入容器,密闭封存。发酵,糯米华丽演变,静候醪糟。

腊月里,难免寒风萧萧,难免雪花飘飘。但母亲兴致盎然地做醪糟,屋里暖意融融。母亲封存拌好的糯米,一点一点地舀入罐里,一层一层地抹平夯实。她动作轻缓,从容不迫,娴熟老道,喋喋喏喏地告诉我:“你婆婆说的,最好封在瓦罐里。”她便搬出家里一个厚实的大瓦罐,左瞅右瞧,没有缺口,也不漏气。

糯米全部装入罐里,母亲严实地密封灌口,然后放在一个大大的箩篼里。箩篼里为瓦罐层层保温,先是四周偎垫厚厚的稻草,然后再严严捂实厚厚的棉絮。这样,糯米就在暖暖的窝里脱胎换骨,演绎春秋。

醪糟好久能成呢?三五天。三五天很短,但小孩们总觉得很长。时时流连箩篼边,常常紧瞅厚瓦罐。扳着手指,计算日期,盼望日子。终于,可以掀开厚棉絮揭开厚瓦罐了,小孩早已候在一旁了,就在刹那间,飘逸弥漫醇香清甜,袅绕徜徉暖气热流。醪糟,一团一团,雪白饱满,黏稠细酥,像棉花般柔软,如白云样轻盈,沉浮在清汁上。

这时候,大人会挖出几勺子,让小孩先尝尝,小孩张开嘴巴,大口地吃下去,吃下去。吃一口两口不够,还要多吃几口。大人却不让小孩空口多吃,说“有酒哩”。小孩知道里面有酒,要醉人的,曾见我爷爷爱吃我祖母做的醪糟,吃了脸就红,那是醪糟里的酒醉红的,人们就笑爷爷不胜酒力。人们又说一吃酒脸就红的人耿直厚道。我看,这正符合我爷爷。大人不让小孩空口多吃醪糟,让吃上一两口尝尝新鲜后,便将瓦罐紧紧地包扎起来。

小孩不怕像我爷爷那样被醪糟醉得脸红,老是想吃,便偷偷地吃。小孩在地坝里成群结队地玩耍,滚铁环、打陀螺、打狗腿、扇烟盒、斗鸡,玩得兴致高昂,玩得满头大汗,玩着玩着,一个偷偷地说“吃醪糟”,便往屋里跑去。接着,一个个也悄悄地说“吃醪糟”,也都往屋里跑去。不一会儿,一个个都包着满满一嘴又回来。小孩是背着大人,偷偷地解开瓦罐的。不过,不敢多吃,不然被发现了,要被打骂的,只挖一两勺就够了,能尝尝那味道就够了。噫——有那甜香的清醇的淡淡酸溜的味道,方不负腊月,才不欠岁月哪。

醪糟就这样走在岁月里,铿锵从容。《后汉书·樊传》记载:“又野王岁献甘醪、膏饧,每辄扰人,吏以为利。”李贤注曰:“醪,醇酒汁滓相将也。”人类有福,在2000多年前就可享用这美食了,并一路愈久弥香。对此,王绩格外向往,“山中春酒熟,何处得停家”。高适开心吃食,“瑶池米酒遗凡香,留得万代享酒芬”。白居易特别欣赏,“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苏轼很是钟爱,“形似玉梳白似壁,薄如蝉翼甜如蜜。”李时珍也偏爱有加,“米酒通血脉、厚肠胃、润皮肤、散温气、消忧制怒、宣言畅意、御风寒、治腰膝疼痛”,在《本草纲目》里把醪糟赞了个遍。

老寨子吃醪糟,不是像古人那样用红泥烧制的小火炉温烫畅饮,也不是像小孩那样拿着勺子偷吃独吞,而是和汤圆搭配,吃醪糟汤圆。

腊月天寒地冻,一家人围坐一起,每人面前满满一碗醪糟汤圆,汤圆雪白软糯,醪糟蓬松细软,在略带橙黄的汁水里,醪糟汤圆漂漂浮浮,清清甜甜,醇醇香香,满屋暖意融融,满心幸福绵长。腊月里“走人户”的客人走拢了,拱手抱拳,欢迎欢迎,请坐请坐。随后,总要上点吃食,这就是招待刚来的客人“吃茶”,于是,一碗袅袅热气香飘四溢的醪糟汤圆,彰显主人的热情和周到。在这些时候,小孩们渐渐明白了,大人不让独吃多占醪糟的含义。

其实,与醪糟更高级的搭配是鸡蛋,叫醪糟鸡蛋。在老寨子曾经清贫的年月,鸡蛋是食谱中的“顶流”,常常很少吃到,而与醪糟相配,更是稀罕向往。不过,我那时能吃到。那是在外婆家里吃到的。

腊月到了,该“走人户”了,该去外婆家了。我跟着母亲,走二十里窄窄的毛狗路,走拢大大的场,穿过曲折的街,拐进深幽的湾,就看见外婆了。外婆站在屋檐下,大声哇气地喊:“冬娃子,冬娃子。”我旋风一般跑过去。外婆摸摸我的头,呵呵地笑:“还瘦哟,还瘦哟。”外婆咚咚地走开,打开大木柜,端出竹提篮,颤颤巍巍地走进灶屋,洗锅烧柴。外婆要煮醪糟鸡蛋了。

外婆坐在灶膛哔哔啵啵地烧火,锅里水开了,她倏地站起来,那裹过的小脚,使她站立有些斜仄。她便斜仄地倚在灶台边,取出提篮里的鸡蛋,在锅沿轻轻一磕,鸡蛋噗地入锅。锅里细火焖煨,水面漂浮淡白泡沫,她执拿锅铲,一点一点地清除干净。鸡蛋裹拢收心了,蛋白像荷叶一样在水里扇摆。她又摇晃着跑到木柜边,抱出厚瓦罐,解开层层密封的罐口,我闻到了清醇香甜的气味,一阵深深地吮吸。

“东娃子,喜不喜欢醪糟鸡蛋呀?”外婆慢条斯理地放醪糟,嘴里细细碎念。

“喜欢哩,外婆。”

“明年腊月,外婆又煮醪糟鸡蛋哟。”

“要得哩,外婆。”

然而,没到第二年腊月,就在第二年夏天,外婆去世了。

编辑:熊冬梅 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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