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专栏｜霸王别姬

1

濠城位于固镇的西北角，是连接固镇和蚌埠的中心点。层次不一的门楼，高矮错落的平房及二三层的楼房，犹如路的侍卫，临街而立。偶尔能看见摇着尾巴的狗在街两旁闲逛。

初夏，我于晨曦微露时，站在濠城的十字街口。眼前的这条街，与土地靠得那么近，看上去与别的乡村小镇并无二致。然而，身处此地，我明明已经感受到了它不一般的气息，正从历史的罅隙里探出头来。

太阳惶恐而炽热地照着。一条叫作霸王路的路，正桀骜地占据着濠城的中心点。历史的风烟穿过尘世的云烟，向我呐喊。

我似乎听到了万千铁骑的嘶鸣声，而与之操戈的汉高祖刘邦，正站在十万大军之中，以韩信的十面埋伏，把桀骜霸气的楚霸王团团围住。当夜幕降临，在并不宁静的夜晚，汉军唱起了楚歌，悲悲切切，仿佛楚军留守的家眷在呼唤他们的亲人。他们要勾起楚军对故土、对亲人的思念。此刻的楚军，茫然如困中之兽，惶惶如丧家之犬。焦灼的军心在听到家乡的歌时，深埋在内心的乡情和对故土的眷念立即被唤醒，像一股泉水汩汩往外冒。汉军以歌声将楚军瓦解，人心一旦涣散，便再无心恋战。

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十面埋伏之四面楚歌。以柔克刚，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战争的最高境界。不仅仅是楚军，就连楚霸王项羽也误以为楚地已沦陷，而自己已被重兵包围，无回天之力，似乎只能坐以待毙，他将面对的是不计其数的汉军。还能出去吗？楚霸王无言，虞姬与他两相沉默，却心意已通。

于是，项羽举杯，虞姬起舞。随着时间的流逝，杯中酒已索然无味。楚霸王端着酒杯的手，同他的心一起颤抖。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起舞的虞姬，如鲠在喉，泪眼婆娑。他叹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朦朦胧胧之中，起舞的虞姬一点点向帐篷边靠近。突然，她伸出右手，抽下帐篷上的挂刀，凛然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随着一道寒光，刀柄已插入虞姬的胸膛。

项羽嚎叫着，伸手托住了正要落地的虞姬，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鲜血已从刀口向外涌出，项羽肝肠寸断，他看见虞姬的唇在微微抖动。虞姬最终合上双眼，那瞬间，楚霸王头晕目眩，天地坍塌。这世上，再无牵挂。

项羽凝视着怀中已奄奄一息的虞姬，五内俱焚。他把她轻轻放下，提刀奔出大帐。

此刻，项羽已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他胯上乌骓马，杀进汉军阵营，鲜血已染红了他的眼、他的盔，蓬头垢面的楚霸王，已然没有了昔日的华发英姿以及求生的意念。还有什么能支撑住他的天、他的心？军队没了，江山没了，美人没了，他已走上一条不归路。

唯有一死。

死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也是最后的方式。

项羽奔至乌江，面对滔滔江水，已无心力再走。尽管乌江亭长已泊舟待渡，项王却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心高气傲的项羽此时不仅是兵败，连信心和颜面也一败涂地了。哀大莫过于心死，项羽的心已随着虞姬一同赴死。

他举起手中的剑刺向了自己的咽喉，也结束了两个王朝间的操戈。汉高祖刘邦乘胜追击，彻底摧毁先秦余部，一统天下。

2

天地可鉴，在岁月的长河中，再深刻的爱恨情仇也会转瞬即逝。倘若曾经在这世间浮过一份真情，我们便无需苛问，只愿世事安好，人间至少会因为那份情而多了一份暖。

走进濠城中心，在一个半人高的偌大平台上有一尊高大的塑像，双身合体。楚霸王双手托着双眼已阖、身材袅娜、鹅蛋小脸、长发及腰的虞姬，目视前方，深邃悠远。彼时彼刻，他的心该是如何惊涛骇浪，却又无限苍凉。

有时，某些感觉是能心意相通的。当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所有现世的感觉反而会变得遥远，相反的是耳旁依稀能听见战鼓齐鸣、万马奔腾之声。那些尘烟弥漫里，总能感觉到马革裹尸，喊杀声震天的奇妙幻境。

这里便是垓下之战的主战场一带，汉高祖曾在此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许我们无法直观地感受到它的成败得失，但那场战争却依稀可辨。在濠城，在垓下，依然可见，历史的点点碎片。

濠城的人们对于项王，以及关于他和虞姬与汉高祖的垓下之战，说来如数家珍，仿佛是昨日刚刚发生过的故事。描述中有钦佩，有怜惜，更有对于一个落寞英雄与他所爱的人的扼腕叹息。爱是神圣的，面对生离死别，两个相爱的人的无所畏惧、慨然赴死，给那场残酷的战争，平添了几多柔情。

这是残酷的战争背后凝结的一份暖。

“患难见真情”，唯真情感人肺腑。

在垓下古战场遗址一带的村落中的一块空地上，一匹石马巍然而立，它该是那匹驮着霸王的乌骓吧！隐隐约约间，仿佛看见霸王正跨着乌骓马，在十面埋伏中奋力厮杀。一日光景，七战群雄，那是何等的威猛与决绝。爱人已去，死又何惧！

静静的浅水塘边立着两棵树，看了让人心碎。只见粗硕的榆树拥搂着娇弱的桑树，生怕风雨雷电到来时，弱小的桑树遭受袭击。他要搂住她，紧紧地。他用他的身体为她遮风挡雨，抵御严寒。仅仅是两棵树，两棵并不精贵的树，也许很平凡，却能自始至终缠绕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分开了。

这就是爱的力量，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朴素的夙愿，坚贞不渝。

3

太阳从不吝啬自己的光辉，为两棵树带去最温暖的光和热，大概就连树上的鸟雀，也会为他们歌唱。

塘子里的水清凌凌的，四季分明，叶长叶落，塘水无言，却时刻滋润着、记录着关于两棵树、关于“榆抱桑”的千年情话，寸寸柔情，缠绵悱恻。那段生死离别，霸王别姬，已深深地烙刻在人们的心中。

历史是英雄创造的，却是由后世人谱写的。虽成王败寇，可是，谁又能说项羽不是英雄？当然，不以成败论英雄，只是人们的美好向往。在历史的滔滔洪流中，项羽只是败军之寇，逞莽夫之勇，鸿门宴上又以妇人之仁，把好端端的江山，拱手相送。

往事一幕幕。濠城不是一座城，却有着一座城的丰厚和大气。它还记着他们，那掺入泥土中的铁片铜块，那一代代如诉说自己故去的亲人般的感同身受，就是最好的见证。那是历史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足迹，如同烙印。

如今的濠城只是乡村里一个平常的集镇，原先有一条霸王路，后又兴建了一条汉王路。两条路相互交叉，又互为依存。生死对手，在两千年后，被这样拉到了一起。如果汉王和霸王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也许会相逢一笑泯恩仇，也许再次甩开彼此的手，四目相向，怒目而视。也许，本没有也许。

乡村里飘着菜籽和麦子花的香味，现代农人已不再是只能靠天吃饭的一代了，他们更懂得管理、经营。这是祖先留下的珍贵的印记，会在这片土地上长存。

远处是一片金色的麦浪。麦浪深处，隐约有翩飞的蝴蝶，蜜蜂，以及蜻蜓，又似有战马狂啸，直入云天。

也或许，在一望无际的麦子间，会有一首歌兀自唱起：“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清明》《鸭绿江》《解放军文艺》等报刊）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