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卫国专栏|追赶太阳的人
作者:高卫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5-16 14:59:59每个黄昏,我翘首西望,看见滚滚西沉的太阳,在我目光的追赶之下,越过城市的街道和楼房,落向我的家乡。
神话传说中的夸父曾经与日逐走,我没有夸父的勇气,不敢追逐太阳,只能在夕阳落山之际,用目光追寻西坠的太阳。
冬天阳光朗照的日子里,我注视暖阳晒着小区门口的南墙,整面墙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我常常看见墙根儿排成一溜坐着几个阿婆和老丈,他们的脊背靠在已经晒暖的墙上。也有的老人搬出家中的藤椅,摆在小区向阳的花圃旁,他们三五成群半坐半躺,享受着冬日暖阳的馈赠。
这些晒太阳的人,就像是一群追赶太阳的人。一开始,我为脑海跳出这么诗意的表达窃喜了许久。后来,我的思绪在城市的天幕下游走,穿过城市的高楼和街道,飞到了自己的故乡。
我想起了家乡街道正中央合作社前门的那面墙,冬天晴朗的日子里,总是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出的话语紧跟着一阵风飘散在村庄的上空,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他们聊一辈子了,此时已无需沟通。
时间在乡村行走,往往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借一场风的方式,借一场雨的方式,借一场雪花飘散的方式;用梨白杏黄的方式,用麦熟茧老的方式,用稻穗俯身玉米焦黄的方式,也用娃娃孤独地长大、老人突然离世的方式。
合作社门口的那面墙,不知道送走了村庄多少位老人,那些曾经蹲坐在墙根儿追赶太阳的老人,就像田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又一茬。
爷爷在世时,哥哥曾经叮嘱爷爷,千万不要去合作社门前那面墙晒太阳。似乎不去那面墙晒太阳就可以对抗恒定的时间,改写命定的无常。我想哥哥一定是,从合作社门前那些晒太阳的老人最终的走向,窥见了岁月的无情,窥见了时间的隐秘,窥见了人世的无常,也窥见了光阴深处潜藏的痛。
不知道是不是哥哥的这句话起了作用,爷爷确实从来不去那个墙根儿晒太阳。有时候,在冬日阳光的沐浴下,爷爷溜达到合作社买一包邙山烟,走出来给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哥们儿每人散一支,然后站着和他们聊上几句就踱步回家。
爷爷主动远离合作社门口那面墙,三爷却常常蹲坐在这个合作社门口晒太阳。三爷是爷爷的堂弟,他是庄上的体面人,早年教过书,能说会道,常常被请去做红白事的掌礼者。尽管他也去地里劳作,但他看上去总是干干净净的,和其他土里操劳一生的庄户人相比,有着明显不同的气质。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在了。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死亡都是一件大事,在乡村,一个人的葬礼总是更隆重一些。他的儿女和亲朋还有儿女的亲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到这个小小的村庄。三爷的去世成了全家族的大事,整个家族的人,甚至半道街的乡邻都为了他的葬礼忙碌起来。三爷作为曾经的掌礼者,曾经安顿过多少老人最后的行程,如今三爷在别人的主持下,由一队长长的送葬队伍送进了堤坡外的祖坟。
堤坡外的黄土干冷却又显得十分热情,她接纳了村庄所有老去的人。米沃什的诗里写道,“篮子在夜幕下游荡,黎明活在苹果树上,一切来自大地,一切又回归于大地。”一茬茬追赶太阳的老人走了,他们的走向似乎就是村庄的另一个走向。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轮引领自己前行的太阳,这一刻,我的耳畔响起一首歌:“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哎嗨哎嗨哟!啊太阳,啊太阳,我心中的太阳。”村庄的年轻人走出了村庄,去外面的世界追逐梦想。有的年轻人到外面的世界打拼,站稳脚跟之后就在外面安了家不再返乡。
故乡的年轻人像候鸟一样,紧跟着节气的脚步飞去又飞回。乡村的节气表上仅有两个刻度,农闲或农忙。这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农忙时归家,农闲时外出。他们在农闲时进城追求幸福生活,既努力活成别人希望的样子,也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些外出打工的人里面也有我的发小,他们在异乡的工地上奔波了一年,一旦归乡,他们之间仍然共用着一个话语系统。每次回乡,我总是要和几个发小聚在一起喝几场酒,这酒里面有温情,有乡愁,也有对少年时光的怀想。然而,一旦他们开始聊这些年的打工经历和野外劳作的艰辛,我只能傻傻地坐在一旁倾听。这时候我想起了艾米莉那句诗:“握住你从黑暗里伸过来的手,然后转身走开,因为我说不出适当的话。”相对于故乡这些发小,我更像是一个乡村的叛逃者。
我心心念念的故乡,在时间的推移中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故乡老屋所处的小巷里,有几处宅院的大门挂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如果人都走了,宅院就彻底荒芜了,没有人居住的宅院,最终会沦为荒草的家园。荒芜的宅院让我眼前的村庄显得更加苍老,树木老了,河流老了,吹在地上的风老了,飘在天上的云也老了。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

编辑:贺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