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梦里风物②罐里的猪油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5-22 14:11:27我刚出生的时候,外婆来“打三早”。她踩着尖尖小脚,颤巍巍地走过曲折悠长的毛狗路,背来公鸡、鸡蛋、醪糟,还有一罐猪油,那些都是母亲坐月子的最好营养来源。特别是那沉甸甸的一罐猪油,在清苦的日子里,支撑着虚弱的母亲,滋润着瘦小的我,那可是大功臣哟。
猪油,可谓源远流长。《周礼·天官冢宰第一》记载:“凡用禽献:春行羔豚,膳膏香;夏行腒鱐,膳膏臊;秋行犊麛,膳膏腥;冬行鲜羽,膳膏膻。”这里的 “膏腥”,指的就是猪油。可见,猪油从远古而来,一路伴随人类浩荡的文明史。
在过去年月,猪油就是人们重要的物资保障。“花脸庞儿,偷油渣儿,婆婆逮到打嘴巴儿……”“月亮光光,猪油香香……”这些脆生生的童谣,连同喷香香的猪油,顽固地沉淀在记忆里。
在深长的记忆里,传荡着一个声音——“呱,呱,呱”——刮猪油罐的声音。当在炊烟飘荡的寂静的黄昏尖利而清晰地响起时,人们也清晰地知道,罐里的猪油见底了,锅碗里就是清汤寡水了,饥饿的肠胃就与油荤告别了。那时,哪能常常大鱼大肉呀,油荤的主要来源及美味的重要制造者便是猪油。灶里火旺,从罐里挖出一勺猪油丢在锅里,猪油化开,油烟升起,响着嗤嗤的美妙的声音,再放入饭菜——无论是饭是面,还是叶菜、根茎菜、瓜果菜、豆茄菜、菌菇菜,一阵翻炒,一阵焖煨,便演绎酸甜苦辣麻的味道,便弥漫饭香、菜香、油香的味道,人间至美的味道。猪油对生活点石成金之功,便镶嵌在人类的吃史里,岿然不动。
在老寨子过去清寒的岁月,缺油和缺盐是常有的事,当“呱呱”的声音响起时,也会是在刮盐罐了,盐罐也见底了。但有趣的是,当人们无盐时,可以向邻居借,“借瓢儿盐哟,下回买起就还”,态度诚恳,不感羞愧,但当无油时,却断然不会去借的,那是难以启齿的,那是令人羞涩的。
于是,人们把收纳猪油当成一家的大事。家家每年都要熬炼猪油,尽其所能熬炼多多的猪油,为日子保驾护航,为生活索要滋味。一个猪油罐,就是一家人的藏宝罐。曾经,村里有位老人去世了,给儿子留下一罐猪油,由于时间较久,猪油面上起了一层毛茸茸的黑霉,儿子小心翼翼地刮去黑霉,罐里又呈雪白丰美,又是香气飘散,儿子感动不已,感慨不已,老父亲留下了有滋有味的生活呐。
现在,生活富足,日子殷实,肥脂肥膏已成日常,对油荤已不再那么渴望,油的品类也琳琅满目。但,老寨子的人们对猪油依然情有独钟,觉得猪油是最香的,猪油的香是其他油的香代替不了的,灶台上猪油是不可或缺的。
那是猪油从远古铿锵走来,抗争饥饿,驱逐寒冷,它的香滑适口,它的丰润腴美,它的内秀隽永,留在味觉的记忆里,刻在基因的传承里,流在血液的奔涌里,飘在灵魂的深处里,实在无法舍弃。
猪油取之于猪。老寨子家家都喂猪。猪曾经是家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保障。喂好猪是家家最重要的“使命”。每年家家都要喂好几头猪,猪肥了就卖钱,也要留下一头杀过年猪。杀过年猪是每户人家最热切的期盼,是一年在高潮中的完美谢幕。进入腊月,就杀猪了。那时节,远村近户、坡上沟下,猪在嚎,人在嚷,鸡在飞,狗在跳,好不热闹。当猪开膛破肚时,是最令人激动和期待的时刻。那时围满观望的人群,瞪圆眼睛,凝神静气,望着杀猪匠的刀在猪身游走龙蛇,当现出厚厚的肉膘,便爆发啧啧的称赞,主人也是喜上眉梢;当露出宽厚的油块,又是长久的喝彩,主人更是喜不自禁。肉膘厚,就有肉吃;油块多,就可熬炼好多猪油,日子就有油有荤啦。
猪的油块有几种:一是板油,紧贴在猪肋上,两侧各一,大块如扇,出油最多,是熬炼猪油的主要来源;一是脚油,缠绕在猪肠上,丝丝网网,坨坨相连,熬炼的油特别香浓;一是肚油,粘贴在猪肚上,星星点点,量少稀有,最有营养,有让孕妇吃的习俗。
熬炼猪油是杀年猪的重要一环,很具仪式感的。那时节,我家杀过年猪熬炼猪油,一家人都要出动,父亲在灶膛递柴烧火,母亲在灶台切块熬炼,我们小孩呢,就高高低低地围在灶台,见证一场生动活泼的演绎。
母亲在宽大的木盆里洗净油块,切碎切小,倾入锅中,猪肥油多,装满大锅。锅呈墨黑,油块雪白,黑白相间,分外明显。父亲递入柴块,拉动风箱,灶里烘燃,大火猛烧。锅里变热,烟雾袅绕,蒸汽腾腾,欢快跳跃。油块咕隆,舒展拉伸,水分渐干,油脂始出。油出渐多,便转小火,慢熬细炼。父亲时而站起,观看锅里,适时控火。母亲执拿锅铲,轻搅油块,适时助榨。
油块吱吱声响,油脂细细漫溢,细微柔和。锅里蒸汽消散,油烟轻荡,散淡幽微。油块变小变干,油脂越来越多,储蓄大锅,清清亮亮,微微黏稠,如光散射,如玉透明,香气四溢,柔和绵软,浓郁厚重,不禁令人长长地吮吸,尽情让油久久地熏陶。
当油脂熬炼殆尽,便舀油储存。舀油完毕,锅里就剩油渣。小孩守在熬油的锅边,看着丰腴白腻的油块慢慢消失,看着油脂一点一点地熬完炼尽,看着锅里出现清瘦金黄的油渣,“吃油渣哟!”就等待大人的这句呼唤,就等待这美好时刻的到来。油渣,焦脆,浓香,恰是小孩的最爱。油渣,摆放眼前,伸手抓起,直送嘴里,细细咀嚼,奇香奇味,传遍全身,顿感舒畅,吞咽下肚,满口久久留香。
看看尤金吃油渣吧。“极端的脆,轻轻一咬,‘喀嚓’一声,天崩地裂,小小一团猪油像喷泉一样,猛地激射而出,芬芳四溢,那种达于极致的酥香,使脑细胞也大大地受到了震荡,惊叹之余,魂魄悠悠出窍。”那油渣,那猪油,硬是给人如此丰富而独特的体验呀!
母亲告诉我:“猪油最好装在瓦罐里。”这是她的母亲我的外婆说的。过去每年腊月,我家都要杀一头大肥猪,母亲都要熬两三瓦罐猪油。母亲把锅里熬好的猪油,一勺一勺地舀进瓦罐里,她那么小心翼翼,如此谨小慎微,害怕洒落一滴。那时节,在烟雾的流淌里,在香气的飘绕里,她眼神清清亮亮,表情惬意畅快。高高低低的瓦罐摆在灶台,她会指着一个对我说,那个就是外婆来为我“打三早”装过猪油的。
熬好的猪油装在瓦罐里,到第二天,微黄清亮的液体就变成了雪白细腻的固体。白居易有句诗“温泉水滑洗凝脂”,描写入浴的杨玉环肌肤白腻润滑如同凝结的猪油。那么,猪油,就像杨玉环白腻润滑的肌肤吧?那么,猪油,就像杨玉环那么金贵吧?
当年,外婆来“打三早”,那时生活的苦,让母亲在她的母亲面前流泪叹气,外婆就说:“熬吧,总会熬出头的。”于是,母亲熬在稻田里,熬在麦地里,熬在风雨里,熬在暑寒里,熬到一年腊月,熬到一年到头,熬出了一罐罐浓香的猪油,熬来了一个个浓香的日子。
东汉经学大师郑玄在解释《礼记·内侧》时说:“脂,肥凝者,释者曰膏。”“膏”,可理解为肥油吧?成语“膏粱厚味”,可意会为肥油和细粮是人间的美食吧?
外婆来为我“打三早”装猪油的那个瓦罐,母亲一直都用着,一直都装着猪油。那个上下小中间大略高带把的罐子,乌黑,敦实,光溜,见证着母亲从青春芳华到古稀之年,见证着我从襁褓孩提到半百知命。现今,当一日三餐如约而至,当开启锅灶炒焖炖煸,母亲便郑重其事地揭开罐口,喋喋念叨:“猪油香哩。”
那罐里的“膏”,变幻人间酸甜苦辣麻的味道。
那罐里的“膏”,就是人生岁月的好。
编辑: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