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杉专栏｜阿姨的年龄

1996年初秋的一天傍晚，我从西安火车站坐始发车回北京。

上车后开车前的那十来分钟，我坐在下铺，漫无目的地隔着车窗望向不远处的高楼大厦。

对面铺位的上层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士，带一个八岁上下的男童。女士举止言语体现着她的率直外向。男童又叫又跳，不停地上上下下。

对面铺位的下层也是一个女士，看上去有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服饰款式考究，色彩明艳，烫熨有致，面如满月，五官端正，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灿烂，长发浓黑油亮垂到腰底。这位女士急匆匆把行李箱推进卧铺下面，把挎包随手丢在她的铺位上，转身到车窗玻璃前，额头抵在玻璃上，急切地寻找察看。

车窗外，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大爷飘然而至，像一只蝴蝶飞到那女乘客期待的窗口。那老大爷不高，不胖，穿一身普通随便的夏装，上身是灰色短袖衫，下身像是肥大的乳白色七分裤；脸上褶皱重叠，褶子里外全是笑容；短发花白，花白中没有老颓之相，却是蓬勃向上的神采。

老大爷和那位女乘客隔着玻璃头抵着头，脸贴着脸。

我看不到女乘客的表情，却看到老大爷一脸幸福的微笑，幸福中有依依不舍的眷恋。

时间一秒一秒地向前跳，老大爷和女乘客陶醉地相抵着。

女乘客伸出左手掌贴在玻璃窗上。

老大爷伸出右手掌隔着玻璃对贴在女乘客的左手掌上。

火车鸣笛。车厢的门关闭。

车厢里的乘务员报告列车即将开动。

老大爷和女乘客贪婪地隔着玻璃相抵着。

站台上有哨音传来。老大爷好像没听到。

列车再次鸣笛。列车发出启动前的喘息。

一个站台工作人员跑过去，拉着老大爷半举的右臂向外拖。

老大爷被拖着向后退，目光始终在女乘客脸上。

女乘客的目光始终在老大爷脸上。

列车渐渐提速。

列车驶出车站。

列车驶出西安城。

女乘客像一尊雕塑，纹丝不动地贴在车窗玻璃上。

我猜想女乘客和老大爷的关系，不是父女，不是兄妹，不是师生，不是同事，也不像再婚夫妻，更根本不会去想他们是原配夫妻，也不像地下情人。

列车的广播里预报下一站是渭南。

女乘客回到她的铺位，从从容容地平躺在铺上，闭目养神。她上铺的男童依然高声说笑，不停地从铺位上爬下来爬上去。

女乘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一眼男童，然后闭上眼睛。

晚9点，车厢乘务员提示关灯。

男童依然活跃着。他妈妈好像已经进入休息状态。

女乘客闭着眼睛，细语轻声：“小朋友，休息吧，熄灯了。”

男童的妈妈指着我上面的铺位对男童：“去你铺上睡觉，别影响阿姨休息。”

女乘客睁开眼，静静神，语气友善：“小朋友叫我什么？叫我阿姨？”

男童的妈妈笑着解释：“不叫你阿姨叫你什么？总不能叫你大姐吧。我看你应该和我差不多，说不定还比我大一两岁。”

女乘客语态平静：“你的孩子不能叫我阿姨，你叫我阿姨还差不多。”

男童的妈妈闻声倏然坐起，口气逼人：“我叫你阿姨？”

女乘客语气平静：“对，你叫我阿姨。”

男童的妈妈平息了一些火气：“我叫你阿姨，我能叫，你能应吗?”

女乘客：“怎么不能呢?”

男童的妈妈：“你多大年纪？让我叫你阿姨？”

女乘客：“你多大年纪啊？”

男童的妈妈：“我三十六！”

女乘客：“我大女儿今年四十八。”

男童的妈妈惊奇地伏在上铺的护栏上往下铺看。

躺在铺上的我折身坐起，看着女乘客发怔：“您……今年？”

女乘客平静地：“七十三。”

我：“去北京吗？”

女乘客：“去石家庄。我老娘想我了，打电话叫我去陪她住几天。”

编辑：石俊豪 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