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专栏|草里乾坤
作者:戚佳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6-03 15:43:59每次回去,站在家乡的原野上,感触最深的便是连绵的草,越来越茂盛的草,遮蔽了那些原先还很细瘦纵横交错的田埂,田埂已不像从前,可以从容前行了。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牛,那些坐在牛背上的日子恍如隔世,像梦更像是一个幻境。而没有了牛的田埂,就成了草们的天下。
站在草埂上,想起消逝的时光。往事如烟如缕,所有夏日中的那些美好的时光都悄悄地探出了头。
越是进入夏季,草儿们在田野里越是蹦得欢实。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原先缩头缩脑,畏畏缩缩的草,颇有几分营养不良地蛰伏在洼地里,土丘上,田头地脑间。凡是有土的地方,就会有草。沾了这夏日里的热风,燥阳,甚至是连绵不绝的雨,所有的草便会“呼呼呼”地往上蹿。
就连父母亲耕作不息的农田里,长势茂盛的庄稼旁,也会长出绿莹莹的草儿来。眼见着地里的草和庄稼间拥挤不堪,难分难解。原先肥腻的庄稼,因为草的牵扯,渐渐地蔫耷,细瘦,叶子和根茎也越发偏黄。
父亲和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异常炎热的夏季,他们只能选择在清晨的时间下地劳作。早上五点钟,天蒙蒙亮,母亲和父亲打着赤脚,蹑手蹑脚地从房里走至堂屋,把事先准备好的刮刀拿到屋外。他们悄然无声,轻车熟路地扛着农具直奔需要打理的农田。
当东方刚刚透出鱼肚白,树影婆娑的土疙瘩路,略显暗淡。四周的农田,一望无垠的绿色稻棵伫立其间,间隙里正有那细碎的草儿偎在淤泥里安然而卧。
两旁静谧无声,柏杨还在梦中。偶尔可以看见灰色的麻雀从一枝柏杨飞跃到另一枝柏杨上,叽叽喳喳。在土疙瘩路的一边,是笔直的人工沟渠,正如这条路一般,都是农人自己的杰作。在原本散漫的原野上,人的智慧是被一点一点激发出来的。
这条路长着浓密的杂草,父亲常常把牛牵到沟渠一边,牛是那样陶醉地啃噬。而正是有这条路,拉近了父亲和稻场和家之间的距离。
父母亲走在这条路上,目的地正是路的前方。
下到地里,父母亲不需要做什么准备,赤脚而来,他们的脚底板和土疙瘩经过无数次的磨合,早已成了彼此适应、彼此相融的朋友。土疙瘩熟悉脚底板的厚重,脚底板也熟悉土疙瘩的锋利。
在这一片乡土间,几乎每一寸土地与父母亲的脚底板都熟悉。当脚底板接近地里的淤泥时,没有觉得淤泥与土疙瘩上的泥土有什么不同。相反,他们更喜欢地里淤泥的清凉和温软。尽管那些淤泥已经游进了他们的脚趾间,尽管他们的脚趾里已经塞得没有丝毫的空隙。
父母亲把长长的刮刀放进稻棵之间,他们用双手攥住刮刀的把子,便在稻棵间开始了一推一拉的活计。稻棵的叶子上经过一夜的露水浸湿,就像被雨淋过了一般,父亲和母亲穿的都是乡野里那种老式的粗布平角大短裤,那样的短裤已经盖住了膝盖的位置,而稻棵也恰恰超过了膝盖的位置。只一会工夫,父亲母亲的短裤脚至裆部,最后连腰部也都被浸湿了。
虽然是夏日,在太阳还没有真正现出来的时候,清晨的温度还是让人感觉到腰以下的部位都潮湿了,还是有点凉。特别是对于有老寒腿的父亲和常常吐酸水的母亲来说。可是他们还是那样沉默着,奋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农具。
偶尔,母亲会突然说一句:早上这个天,太阳没出来之前,有点凉呢。
七点时,太阳一点一点出来了,上升的速度有点慢,像个老翁,行动迟缓。这种时候,大概只有稻棵间还想蒙混的碎草,才会希望太阳走得再慢一点。毕竟,没有阳光的普照,失去根茎的小叶草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太阳每上升一点,沉寂的乌云就会跟着消逝一些,气温也会跟着上升。稻棵里有零星的蛙鸣,尽管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村舍的上空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茂密的大树以及疯长的草芥早已把一间间青砖黑瓦房遮蔽得无影无踪。
到了太阳完全挣脱了云,跳出地平线时,稻棵间的露珠愈发晶亮透明,也是因为极致的美之后,便是融化。父母亲触不到的地方,渐渐地可以听到窸窸窣窣水珠滴落的声音。鸟雀开始吟唱,秋蝉高一声低一声。渐渐地,也可以闻到玉米的香味,青豆的香味,以及花生藤、山芋藤、丝瓜藤、扁豆藤,它们在忽远忽近的地方散发着清香。
太阳开始狂躁,热气从农田里向上蔓延。汗液开始侵略父母亲的身体,随着父母亲低头推拉刮刀,它们便纷纷滚落,与稻棵里的淤泥融合。
母亲说:这个鬼天,早上还有点凉,现在说热就热了,回家吃饭,晚茶时再来。
至这一刻,稻棵锋利的叶片在父母亲的腿上已留下无数的划痕。他们红红的肌肤上,零散的伤痕特别醒目。
站在无际的田埂上,已经在沟渠里洗净了双脚的父母亲再一次望了望稻棵,露出会心的笑。无边的稻棵,葱茏的绿,以及和这景已融为一体的各种疯长的草,都是天地的恩泽,也是天地的考验。
父母亲以及所有的农人,对草儿都怀着一颗虔诚而敬畏的心。天地万物,即便是一株草,也有自己的生命和向往。一年又一年与草对峙,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陪伴呢!
正如多年后的今天,当父母亲也成为了田畴的一部分,在那些鼓起的坟茔旁,总会缠绕着那些草,彼此相依相偎,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和习惯彼此间的味道,那是多年前的老伙计遗留下来的。他们又将相互陪伴,在天地间,织就一片最好的人世间的风景。
双亲最终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一辈子为之辛劳奔波的时光,以及他们的老邻居,熟人,乡亲,也一同埋在了这里。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在呈现,流淌。
这是一片静谧的土地,也是一片温暖的土地,这里有我们父辈的足迹,也有我们,甚至我们下一辈的足迹。这些足迹会在某一个时刻交错,也会在某一个时刻重叠。这就是人世吧!相互依存,相互支撑。
田地,青草,农人,共同演绎一曲田园交响曲。蓬勃,悠扬,恬静……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清明》《鸭绿江》《解放军文艺》等报刊)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