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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晶芳专栏|纸上相逢

作者:查晶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6-03 15:49:59



葵花地里的母亲

读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我看到了一位独特的母亲形象。

多年前,这位母亲在遥远的阿尔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承包耕种了一片贫瘠的土地。她举家迁至漫漫荒野,住在简陋的地窝子里。然而,承载着全家人希望的葵花苗却屡遭鹅喉羚侵袭,常常一夜之间,九十亩地就被啃得干干净净。补种之后,又接连遇到干旱、虫害,但这位母亲还是坚持播下了第四茬种子。尔后,经过艰辛的劳作和漫长的等待,终于收获了梦寐以求的金黄。

李娟曾说她的散文就是标准的小说。我读这部《遥远的向日葵地》,果有此感觉。母亲便是整个剧中的女主角,她带着家人,领着她的“鸡朋狗友”,在那片荒漠寂寥的边地上,上演了一幕幕迥异于寻常人家过日子的生活情景剧。其间,虽无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却有朴素独特的鲜活细节,让人惊讶,发笑,更令人深思。

客观地说,母亲这人有点粗鲁,开口闭口“屁”“老子”之类的字眼,跟人打架能“骂尽一切无法复述的脏话”,一个冬天就能喝光25公斤白酒,与人们心目中温柔宽厚的传统母亲形象似乎毫不搭界。然,细细读来,你会发现她别有一种可爱可敬。

因为严重缺水,母亲干活时,常常不着寸缕,只踩着一双雨靴,穿行于高高的葵花林里。彼时的她,像一株最强大的植物,与土地肝胆相照,生死相依,眉宇间闪耀着大自然的光芒,女王般自由、荣光、权势鼎盛。那一刻,劳动的纯洁和神圣,也像世界上最美丽的云朵,在这位母亲的引领下,轻轻地飘落在你的眼前,其态轻盈,其色洁白,其香沁心。

在寂静的劳作中,母亲与鸡、鸭、猫、狗、兔为伴。那一个个小可爱都令她牵肠挂肚。为帮它们避蚊防寒,母亲为它们缝制合体的衣服,红黄蓝绿,五颜六色,命之为“丐帮”。她对着它们唱歌,领着它们集体散步,最后还服侍它们终老。强悍的母亲内心是如此柔软。作家以轻灵谐趣的笔触写出了人与动物之间相互体贴、依恋的情感,既让人忍俊不禁,亦引人深入思考。

为挣得请工人的钱,母亲又不辞辛劳,骑着大排量轰轰响的摩托车,每天来回奔波几十公里,去村中小店做生意。而无论活计多累人,日子多艰难,她都要把生活过得体体面面。她会采一束野花揣在怀里带回家。她爽朗地大笑,也要求别人不能“丧着脸”,“至少嘴角要弯一弯吧”……她向我们呈现了一种虽无比艰难却极富乐趣与尊严的生活方式。

李娟的笔调明亮、细腻,她并没有用力地抒情,只是真实朴素地记叙。这点单从各篇的标题也可见一斑。全书四十六篇文,以《灾年》始,至《人间》终,其间有《丑丑和赛虎》《蒙古包》《水》《打电话》《稻草人》《村庄》《石头》……文题都是极寻常的词语,她的描述也毫不着色,只真实本然,却让人看到了一种沉重而悠远的美丽。尤其是母亲站在大风中打电话的那个细节。“老子!现在!正,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走了好远,好远,才找到,这么高的地方!”一字一顿,声嘶力竭。因为信号微弱,通话被一次次打断,但她依然不放弃,“喂!喂!喂?”她顶着大风,站在旷野中唯一的高处,继续嘶声喊着,骂着。画面境界极其辽阔旷远,而剽悍旺盛又坚毅顽强的生命力,则像一束明艳炽烈的金色火焰,在读者眼前簌簌跳动着。

世间一切事物,都如向日葵那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只有具备坚强生命内核的人,才能看到最后的辉煌。永不放弃的希望、执着的热爱以及坚韧的顽强,正是这位葵花地里的母亲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极其厚重的生命底色,这是最绚烂的生命色彩,也是全书最震慑人心之处。

倘若每个人都能像这位母亲一样,拥有如此明亮的生命底色,又何愁不得浓茂喧嚣、金光四射?


茉莉女子

午后,准备泡一杯茉莉花茶。

干茉莉花苞只有黄豆粒般大小,带着细细的茎杆,花瓣紧紧抱成一团。我拈了几粒放在玻璃杯里,冲上水,原以为定能绽开一片白色旖旎,结果小花苞始终芳唇紧闭,恹恹怏怏飘在水面。水温太低?我重取了十几颗,用刚开的沸水冲进去。几乎是瞬间,花瓣层层打开了,玉色的小白花玲珑剔透,婀娜温婉,清水中翩跹翻飞,袅袅起舞。仿若刚睡醒的少女,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芳格出尘,和波最是温柔。掀开杯盖,并无浓郁花香;翕动鼻翼,方觉雅淡清香,幽远沉静。

独坐书房,捧着这透明的清欢,不忍释手,浅啜一口,清香脉脉,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我想起了那些茉莉一般的女子。

迎春,这个曾“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的贾家二小姐,在众多的红楼女子中,毫不引人注目。我原先并不喜欢她,每次上《林黛玉进贾府》都会跟学生谈到她的绰号“二木头”,觉得她生性木讷,既不聪明能干,又无鲜明个性。迎春不会说动听的话讨人喜欢,猜不出简单的灯谜,说错并不复杂的诗韵,知道自己的珍贵首饰被奶娘偷去作了赌资也不恼,甚至不肯为被逐的贴身大丫环司棋说一句求情的话……然而,这两个月我又开始在“红楼”里徜徉,发现了好些从前不曾在意的细节,对迎春的看法亦有了改变。怪不得作家毕飞宇说:《红楼梦》太精微了,如果你只读过一遍,和没读也没什么两样。

当我看到三十八回,众姐妹聚在一块或作诗或玩闹,“迎春却独在花荫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时,心中怦然一动。这是个多么美丽的画面啊!温柔沉静的少女,鼻腻鹅脂,腮凝新荔,皓腕轻抬,纤指拈针,素心人对素心花,何等静谧,安然。那一刻,光阴似乎也忘记了流淌,只静静地欣赏这美妙的一幕。

忽然觉得,迎春虽无灵慧逼人的才气,亦无跳脱独立的个性,看着有些“木”,可她真正有着恬淡温婉的性情,不屑于勾心斗角,也无意于争欢讨喜,只守着洁净本心,于茉莉花旁闲敲棋子,安然度日。当她用心穿起那些密密簇拥的玉白花儿时,又怎不是在无声诉说深闺女儿期许幸福的柔柔心事?只可怜可叹,这朵娴静的茉莉,没有遇上一杯有情水让她温柔绽放,就被一川污浊吞噬,“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

相比之下,那个采撷茉莉、“花向美人头上开”的芸娘又是何等幸运!林语堂称她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只因她活得有趣味,有诗意。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以饱蘸深情之笔记载了爱妻芸娘的诸多趣事。每年荷花初开时,晚含晓放,芸娘用小纱囊撮少许茶叶,置于花心,第二天早上取出,烹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她不仅鬓簪茉莉花,还会用花木做移动的屏风,把大自然搬至室内,让绿荫满窗,迂回有趣;扫墓时偶遇乱石,见其有苔藓纹理、斑驳好看,便如获至宝,以此堆叠假山盆景,言其比宣州白石更加别致;就餐时,将六只普通的白瓷碟,中间放一只,周围放五只,再于碟中装上各色小菜,犹如一朵六色梅花;她甚至女扮男装,瞒过公婆偷偷溜出家门,与丈夫泛舟拾趣,尽享湖光水色……

看过《浮生六记》的人,大概没有不喜欢芸娘的。她能把寻常的日子过得诗一般美丽,那份慧心与机趣怎不让人欢喜?“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用古人咏茉莉的这句诗来形容芸娘,甚是恰当。

在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能活得这么洒脱这么浪漫,原因何在?芸娘并非绝色,还微有龅牙,但沈复爱她,懂她,惜她。两人的恩爱甜蜜,用沈复自己的话说就是:“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他不仅从不用那些“夫为妻纲”之类的世俗道德来约束芸娘,还积极鼓励她率性而为,并教她识字习文。如此,芸娘方能与其论古道今、品花赏月,俏皮慧黠的机趣也才得以尽情挥洒。可以说,芸娘遇到沈复,就好比我的茉莉遇到了第二杯水。

细细思来,世间之美又岂不如此?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影度回廊,霞映澄塘,无不令人惊艳。只因它们都是在最好的环境里,绝美的风情姿容才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

凝望杯中,一汪清水间,玉颜娇娜,朵朵清芬,我见犹怜。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文字见于《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散文诗》《雪莲》《作家天地》《中国青年报》《文汇报》《工人日报》《羊城晚报》《扬子晚报》等两百余家报刊)


编辑: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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