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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波专栏|东北大酱

作者:于波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6-05 07:57:33

岁月荏苒离不开人间烟火。舌尖大厨们用五千年的生息,总结出了“辛酸甘苦咸”厨房五味,盐位列五味之首。而酱,又是盐类调味中的花魁。东北人喜欢酱宠溺酱无酱不餐无酱不欢,简直严重到了绝对依赖的地步。凡是到过白山黑水这方土地的人都知道,在东北人饮食中,无论春夏秋冬酷暑严寒,饭桌上顿顿离不开的就是蘸酱菜。不论什么样的饭局,多大的饭局,多重的人物,吃到最后,都会端上一盘子水灵灵的旱黄瓜,红彤彤的水萝卜,黄嫩嫩的干豆腐,绿莹莹的茼蒿菜,有白有绿的小香葱等。而在这些生动的蔬菜中间,被团团围绕的,必定是一个或精巧或普通的小碟子,碟子里就是酱。这酱有可能是市面上买来的黄豆酱,有可能是店家自己配方的特色酱。总之,饭桌饭局都离不开酱,酱是这道蘸酱菜,也是这张桌子上的焦点,是明星,是有流量的饮食偶像。

如今,物质极其丰富,酱类市场五花八门品种多样,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摆在超市,等人们筛选,人们已经不热衷于甚至不会自己做酱了。但是在过去,在我们父母辈,一个家庭主妇会不会做酱,是件和会不会手工活一样重要的头等大事。

东北老百姓管做大酱,叫作“下酱”。因何如此称呼,我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但是小时候去农村姥姥家,实践过一次下大酱。

那是黄豆子普遍收获的秋季,周末一大早,大人把我送上大巴车,坐到底,一小时后就到了姥姥家。正好是晴天,姥姥让我去前院看看哪个舅妈在家里。我有四个舅妈。大舅妈因为大舅在农村宠长子风气盛行的家里,是特殊般的存在,因而也有尊贵地位,早早就给盖房子单过了,姥姥家什么活计,都不喊她。除了摆席吃席,姥姥家的劳动,大舅一家都是不参与的。其他三个舅妈是外乡嫁过来,赶上农忙季节,自己家农活忙完了,有点空闲就会回娘家去帮忙。姥姥又特意叮嘱我不要喊三舅妈来,所以,我在前街转了一大圈,只找到了正要锁门回娘家的二舅妈。我拦住二舅妈,虽然不知道姥姥让我找舅妈干什么,但是毕竟完成了姥姥交给的任务。等我和二舅妈走过半个村子回到姥姥家的大院子,发现,原来空场的地方已经摊开了一大块塑料布,金黄色的豆子平摊在塑料布上,足足有十多斤,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泽。原来姥姥是让舅妈来一起挑豆子。这是下大酱的第一步,把坏的瘪的掉瓣的豆子和豆子皮挑出去。挑出去不是扔掉,是留着打豆饼喂猪。剩下饱满的黄澄澄的黄豆粒,下大酱才香。

三个人小半天的工夫,十来斤黄豆挑好了,统统倒在干净的大盆里,二舅妈提来两桶井水泡满。姥姥让我看好大盆,不能让鸡鸭猫狗沾近盆边,说豆子在井水里泡软再煮,会出香味。我天生淘气比一般的城里女孩皮实,上树就撅了根打狗棍,赶鸡撵狗,做了小半天护盆卫士,直到二舅妈把炉灶点燃,和姥姥一起端着大盆,把黄豆和水又一股脑倒进大铁锅里煮。先是大火煮开再是小火慢熬,喷香的豆味弥漫开来,馋得我鸡也不赶了,狗也不撵了,就围着灶台转咽口水。二舅妈一边不断把锅盖掀开搅拌以免糊锅,一边笑话我是没见过庄稼的城里孩子,闻到乡下真正的豆香都把持不住。

我确实把持不住,黄豆在锅里软烂后,又表演唱歌又表演跳舞。我缠着二舅妈用小碗盛满了黄豆,拌了酱油,又在碗里点了两滴宝贵的香油,给我解馋。

我在吃的工夫,姥姥把稀烂香软的黄豆,用笊篱又盛在大盆里。原来金黄色的黄豆,煮烂后竟然是红色的,并且听姥姥说,黄豆煮烂后颜色越红说明豆子越好。二舅妈趁煮熟的黄豆热乎稀软赶紧用木头杵子捣。她留着长长的油黑的粗辫子,捣黄豆的时候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地,又穿的月白色的褂子,看起来真像月宫的玉兔下凡。姥姥嘱咐她,黄豆必须捣地稀碎稀碎的。捣的工夫,热腾腾的黄豆冒出热气渐渐冷却,然后姥姥拿出家传的木头板子,把稀碎稀碎的黄豆泥压成一尺见方的酱块子,这压也有要求,必须压实,实实整整的,放到不住人的西屋外窗台上,让太阳晒它们两天。这样酱块子外边就干成了一层硬壳,但里面还是软的。我在城里读一年级,上课的时候,老师经常说某某同学是猪脑子,是酱块子脑袋,但是没有说过我。我就一直不解其意,猪脑子我能理解,但什么是酱块子?人的脑袋为什么说成是酱块子?那次和二舅妈一起在窗台摆酱块子的时候,我才算参悟了。

赶上好天气,那两天不下雨还有大太阳,只要一天多时间,就可以把晒好的酱块子收起来。姥姥找出我带来的,爸爸从工厂收集的报纸。姥姥说用报纸收藏酱块子最好,报纸吸水还柔软。然后她熟练而小心地分别把酱块子包好,搁到西屋里的炕根下,那里阴凉没有日照最适合放酱块子。酱块子就那么搁着,给酱块子们足够的空间寂寞,足够的时间冬眠,足够的环境发酵。整个冬天,酱块子们安静地自我反省,慢慢的完成了从黄豆泥到酱胚的发酵过程。

转年春暖花开,酱块子们孤单寂寞冷地熬过了一冬的岁月,它们已经不是当初软弱的黄豆泥,它们已经发生了质变,冷硬变色香味浓缩到几乎发甜。姥姥把它们从报纸里拿出来,认真地掰成一小块儿的,再用干净的井水仔细地清洗一遍,然后扔进祖传的粗瓷老缸里。缸里已经按照下大酱的比例调好了盐水。

一般来说,下大酱是私厨性质,每个人家的饮食特点口味不一样,各家对酱的下法,盐、水和酱块子的比例都不相同,所以不同的人家,下出来的大酱风味各异,截然不同。

姥姥一般是按照,一斤豆半斤盐三斤水的比例调配缸里的酱汤,也就是说,十斤的豆子,五斤盐,三十斤水。

酱块子都陆续放到缸里后,姥姥用塑料布封好缸口,防止蚊虫灰尘落进大酱缸里。这一步很关键。一旦大酱缸里进了污物,就会生虫。大酱缸封好口后,姥姥把大酱缸放在西屋的外墙根下,让大酱缸每天沐浴阳光。但是,大酱缸并不是因此,就像当初的酱块子一样被搁置不管,而是在每天中午太阳当头时,都要打开塑料布封口,用木头做的酱杵子,在大酱缸里从底往上搅和几遍,防止大酱长毛,顺便把缸底打上来的浮沫撇出去。让大酱干干净净的,一边进行日光浴一边完成最后的发酵。

如果赶上周末我去姥姥家,搅拌大酱的活儿就会交给我。姥姥说大酱缸搅和得越勤快,发出来的大酱就越好吃,酱味儿也更浓郁。姥姥还说,村里谁家的孩子真是懒,大酱缸几天也不搅和一下,他家每年做好的大酱都有一股捂霉味儿,一村子的人家都笑话他家不会下大酱。我听了之后,为了不让姥姥家的大酱被村里人笑话,每次搅拌大酱缸的动作都十分规范,并且搅拌活动,整整能持续一天。

大酱缸连晒带搅拌,一般二十几天后就见成效,大酱的颜色从红又转成了黄、亮,酱香浓郁,这时候酱就算下好了。

那一年,姥姥家的大酱下的特别好,不像有的人家的酱稀里晃荡的,而是又干又稠。那股酱香啊,又细腻又香糯,呼吸进肺腑根本无法形容,每到吃饭时,一碟子豆酱端上桌,隔着十几户人家的村口,都能闻到。

(作者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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