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专栏|啼血杜鹃
作者:疏影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6-16 10:33:592023年5月9日0时30分,我亲爱的母亲,与世长辞。
其实母亲一直在等,在等这个5月,母亲拼尽生命最后一口气终于等到了!
20世纪50年代初那个春天,祖屋后山坡漫山的杜鹃花娇艳欲滴。那天阳光明媚,母亲正在地里薅胡豆行,抬头忽然看到对面田坎上走来两个年轻人。“打头那个人挑着担子,那是聂家六弟,我认识。后面是一个穿蓝色中山装很精神的年轻人,身材魁梧,挎着军挎包,一看就是城里人。”母亲每次回忆到这里都会眯缝着眼停下来,恍惚又回到了第一次看见我父亲的那个瞬间。那一年,父亲回渠县老家相亲,而我姑姑介绍的姑娘正是我母亲。
母亲和父亲相爱了,订婚,结婚。杜鹃花怒放的时候,母亲随父亲来到重庆,安家沙坪坝小龙坎。
一
“归——归——呀……”窗外树梢上时不时有杜鹃鸟细细柔柔的啼声,母亲坐在窗台上织毛衣,泪流满面。每次听到杜鹃鸟的啼声,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会立刻奔向母亲身边,搂着母亲的肩头摩挲着母亲的手,轻言轻语跟母亲诉说晚辈们的趣事,逗母亲开心。
四年前的五月,父亲乘鹤西归。那个令母亲悲痛欲绝的五月,我把母亲接到身边侍奉。无数次劝母亲坐客厅软软的暖暖的沙发上等候,母亲都婉拒了。那件淡黄色的毛衣,母亲织了拆,拆了织,总能找出种种借口,什么织大了织小了,什么领口不合适或者花纹不好看等等。母亲手那么巧,这件针式简单的毛衣为什么要反反复复织呢?母亲最后才说:“这件毛衣是等秋天凉下来去看你爸爸时穿的,一定要织到最好。”
怕我们伤心,母亲一直在坚强地克制内心的悲伤。但是我知道,母亲的心在咯血。每次我要出门的时候,母亲都会叮嘱我早去早回。好几次回家,在门外听到母亲在跟钢琴上父亲的照片倾诉,在压抑地低声哭泣。门外的我,泪如雨下。等母亲平静下来,我开了门,母亲总会平静地问事情办得还顺利吗?我们都假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就是一层血泪斑斑的窗户纸,谁都不忍心也不敢去剥开,哪怕心如刀绞。
二
母亲从小受着老式家庭“家规”“家训”的教育,作为长女,母亲13岁就跟着我外婆学习纺织、浆染、缝纫、刺绣、编织等女红手工。女儿们从小到大春夏秋冬的衣服都是母亲买了“老头”布,染成不同的颜色,用大大的剪子和一把硬木尺子裁剪,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缝制成一件件宽大的衣服。母亲总是说,小孩子长得快,缝大一点,今年穿了明年还可以穿,姐姐穿了妹妹还可以接着穿。母亲手很巧,一双双用过的劳保手套,母亲都会小心拆掉、洗净晾干绕成一个个线球,织成一件件针式和花纹新颖的衣裤,陪我们熬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天。母亲爱美,时常会用绣花架绷了布绣了花儿剪下来缝在我们的衣服上,即便在那么贫困的年代,家里的碎布和边角余料,母亲都会剪拼出一件件漂亮的新衣裳。
那些没有星光的夜晚,灯光总会把母亲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三年困难时期,父亲服从组织安排,带领开荒大军奔赴南桐矿区东林车站20里开外的大荒山开荒。那一年多,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碌,什么粗活累活力气活都自己扛,又当爹来又当娘,心里还牵挂着深山里的父亲平安吗?开荒还顺利吗?种的粮食会有收成吗?
我9岁那年,生了一场祸及生命的重病。高烧40度,除了柴胡针剂,医院没有药物可以持续性降温。母亲抱着我们姐妹哭成一团,每天用酒精和冰块给我物理降温,现在还记得母亲慈爱的目光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眼泪……
三
2023年5月9日0时30分,天上多了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抬头仰望苍穹,泪如泉涌。
2022年冬至,我的本命虎年生日。病中的母亲年初就为我买了红衣红裤“扎红”,又一遍遍叮嘱我:“今年是你的大日子,妈妈还给你准备了大红包,不知道妈妈还能不能陪你,到时候你一定要收着啊。”
母亲的病越来越沉重了。女儿们日夜守护着病床上的母亲,孙子们带着曾孙子一次次来医院陪伴母亲,母亲的病房有孩子们买的吉祥布兔兔、一盏盏夜光小灯笼,还有三幅曾孙女为祖祖制作的手工“兔年福”,母亲的病房温馨又阳光。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清澈,像婴儿般纯净,也像水晶石一般透着澄澈的亮光。母亲念叨父亲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母亲清醒的时候会从我大姐大姐夫一直问到曾孙子孙女们,一个晚辈都不会落下。每当我们要母亲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时,母亲就会柔声说:“你们再变老,在妈妈心里也是孩儿啊!”
母亲,您的心尖儿上挤挤挨挨站满了孩子们。跟千千万万平凡又伟大的中国母亲一样,您一辈子把所有的苦难都独当了下来,却唯独忘了自己。
3月14日,母亲的病突然急转直下,女儿们守候着母亲,心急如焚。但是母亲从病危中顽强地挺过来了。我们知道,母亲是在等那个父亲离开的五月,那个杜鹃花燃烧的五月。5月9日凌晨,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弥留之际,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我紧紧抱住母亲,额头紧紧贴着母亲的额头,俯在母亲耳旁,我撕心裂肺地哭喊,但是母亲再没有应答……
在我的怀里,母亲带着九十春秋的风霜雨雪和幸福荣耀安详地离去了。
窗外,杜鹃花开成一团火焰。
四
“祖屋后山那一大坡杜鹃花,每年都开得鲜艳得很。老人们都说,那一大坡杜鹃都是杜鹃鸟日夜啼叫,口吐鲜血染红的花儿。那时候,我爱坐在院坝里看那些我们山里头的花儿。”每次听母亲说到山里的花,我都会笑吟吟地说:“妈妈,您可别小看‘山里的花’哈,她的学名叫‘啼血杜鹃’,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哟。”
那一年,父亲和母亲相爱了。晨钟暮鼓里父母相亲相爱度过了50周年金婚纪念、66周年金钻石婚纪念,一起见证了女儿们成家立业,一起见证了孙子们从英俊少年到业界精英,一起见证了5个曾孙子曾孙女儿在幸福成长,四代同堂安享金色晚年。
母亲的一生,是幸福的。
在母亲眼里,火红的杜鹃花见证了自己纯真的爱情,见证了爱情“一开始,就是一辈子”忠贞不渝的相濡以沫;在女儿眼里,母亲为孩子们呕心沥血,燃尽一生,正如漫山遍野烈焰般盛开的啼血杜鹃!
母亲,您的慈爱您的良善您的贞静您的坚韧您的温柔美丽,与日月同辉……
余光中在《今生今世》中写道:“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曾记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曾晓得,我说也没有用。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母亲,您都晓得,我都记得!
五月的杜鹃盛开满天的挽歌,亲爱的母亲,那些挽歌也盛开在女儿和您子子孙孙的心里,如烈焰,生生不息。
“归——归——呀……”
编辑:王余婷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