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梦里风物④端午的粽子

年年端午。岁岁粽子。

粽粑叶又当繁茂时，祖母又包粽子了。

一大丛粽粑叶长在屋后的岩洼里。祖母背着背篼去摘粽粑叶。祖母迈出阶檐，跨下石梯，踏上屋后的小路。祖母的尖尖小脚使她走起路来，有些仄仄斜斜。我跟在祖母的身后，担心她会摔倒，“婆婆小心。”祖母笑笑，“婆婆稳当。”当年，祖母嫁来老寨子，走了一整天的路；来到老寨子，走了几十年的路，就是这样走的，没有摔倒过。祖母告诉我，“婆婆稳当。”

端午到来的时候，太阳直照在头顶。晃亮的阳光在粽粑叶上闪闪烁烁。丝丝的凉风在粽粑叶上沙沙作响。粽粑叶的清香阵阵层层飘飘绕绕。“好香啊。”祖母欣喜。“好香啊。”我也高兴。我和祖母大声说话。我在祖母跟前有说不完的话。

岩洼上有个鸟洞，翠鸟在洞里安家。翠鸟闪出，飞到屋前稻田上空，停留一刻，一个俯冲，叼起一条小鱼，快快地飞回来。我听见翠鸟的翅膀拍动空气的声音。我看见洞里几只小翠鸟伸起殷红的颈项张开细细的尖嘴。我感到惊奇，大声喊：“婆婆，翠鸟，看嘛。”祖母伸出右手的食指，一个轻轻的示意，一个微倾的姿势。我立马闭嘴了，不打搅那些自由自在的小家伙们。

祖母在粽粑叶丛里。她穿着蓝布斜襟衫的影子，就在绿茵茵的夏天里。我在粽粑叶丛外，粽粑叶齐我的颈项高。“蝈蝈娘”叫了，在坡顶悠悠长长地叫。

祖母摘了一背篼粽粑叶，坐在阶檐上包粽子。宽宽的阶檐，祖母老爱坐在那里。有时理一把莴笋。有时剥一碗胡豆。有时缝一缝针线。有时就静静地坐着，望着安静的小路和安静的田间。端午时节，就不停地包粽子。

祖母把糯米泡在大木桶里。当糯米泡软了，手可捏碎了，便开始包粽子。经过浸泡的糯米胖胖嘟嘟，更加雪白，这让祖母称心如意，“包粽子，真好。”祖母把粽粑叶一张一张地洗干净，一张一张地叠整齐。她取起两张，半张重叠，半腰对裹，窝成漏斗形状，糯米就窝在漏斗里，塞紧压实，严实包裹，再紧紧包扎，就成了三个锐利尖角的“三尖粽”。

祖母包扎“三尖粽”的绳子是用棕叶子。在屋后的斜坡上长着一株株碗口粗的棕树，棕树上长着一张张棕叶子。每张棕叶子有长柄把，柄把上是宽大的扇形叶片，叶片由一条条手指宽、两尺长的条片联结而成，把条片撕成细丝，执拿柄把，一张棕叶子就成了蓬松柔软的“拂尘”。包扎粽子便用“拂尘”上的根根细丝。祖母把采摘棕叶子和制作“拂尘”的活儿交给我。我采摘了一张张棕叶子，制作了一把把“拂尘”。

祖母静静地包粽子。她把“拂尘”挂在木桶上方的抬轴上，包扎粽子并不扯下细丝，而就包扎在“拂尘”上。“拂尘”上就扎上一个个粽子，一把“拂尘”便成了一大串粽子，像枝头上累累的果实。扎完一把“拂尘”，取下放在旁边筲箕里，又挂上另一把“拂尘”。祖母扎完一把把“拂尘”。祖母包扎很多粽子。祖母包的粽子有一棵树的果实那么多。

祖母说：“你爷爷爱吃哩。”

地坝里的阳光晃亮刺眼。

祖母说：“你爸爸爱吃哩。”

屋后坡顶的“蝈蝈娘”悠悠长长地叫。

祖母说：“你呢，爱不爱吃呢？”

我回答：“爱吃。”

祖母包粽子，我也包。但我始终包不起锐利的三个角，始终包不紧扎不实。“那会煮散的。”祖母教我，但我学不会。祖母便不理我，自个包了。安安静静，从从容容，娴娴熟熟。蓝布斜襟衫的影子，静静地，在宽宽的阶檐上像画一样安静。

祖母煮粽子通常是在晚上。先是大火猛烧，锅里烧开了，便用细火慢煨。熄灯睡觉时，灶里埋焖炭火。到第二天早上，灶里炭火还没熄灭，锅里粽子还很滚热。

我醒来，满屋都是粽子的香味。祖母给爷爷剥了一碗，给爸爸剥了一碗。“你爷爷吃粽子能吃饱。你爸爸也是。”

祖母也给我剥，扯开细丝的棕叶子，撕开宽宽的粽粑叶，粗硕的糯米变得粘糯、酥软、滑腻、晶莹、精致，雪白的颜色变成淡淡的翠绿，那是粽粑叶融进了粽子里，融成了淡绿的温润的玉。我先吃一个锐利的尖角，又吃一个锐利的尖角，再吃一个锐利的尖角。醇浓的糯米香味，还有清醇的粽粑叶和棕叶子的香味，飘散在夏天的阳光里，飘荡在夏天的绿色里，飘绕在夏天的鸟叫里。

“你太姥爷也爱吃哩。”那年，祖母踩着尖尖小脚，从远远的地方走来老寨子，却没能再回去，直至太姥爷去世。每年的端午，祖母包粽子，也给太姥爷包。她端着一碗粽子，迈出阶檐，跨下石梯，向屋侧走去。她的尖尖小脚使她走起路来，有些仄仄斜斜，随着年月递进，仄斜更厉害。她停在岩坎边，放下粽子，面向东北方，焚烧火纸。火纸燃烧，飘浮的火苗，像风中飘动的红绸。她的蓝布斜襟衫的影子，也在红绸般的火苗里飘动。坡顶上“蝈蝈娘”悠悠长长的叫声，也仿佛从红绸般的火苗里飘来。阳光亮得刺眼，却很安静……

每年端午，我们都吃祖母包的粽子。但那年端午，没得祖母的粽子了。那年端午没到，祖母去世了。

那以后的每年端午都还吃粽子。但那以后，祖父没吃到以前那样好吃的粽子了。爸爸也是。我也是。

夏天来了。阳光很热。天空很蓝。山坡很绿。“蝈蝈娘”叫声悠悠长长。那个蓝布斜襟衫的影子，映在绿茵茵的夏天里。

年年端午。岁岁粽子。

粽粑叶又当繁茂时，祖母又该包粽子了吧？

编辑：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