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专栏｜面朝大海

我们赶到海边时，已近薄暮，天依然蓝得澄澈。远远望去，海天相连，浑然无际，仿若一块硕大无朋的蓝宝石镶嵌在柔美的深圳湾。静立沙滩，听椰风树语，看水天一色，恍若置身另一个世界。

这是深圳盐田区的大梅沙海滨公园，位于风光旖旎的南海之滨，离市区有近两小时的车程。带我们来之前，小子一再说，这是深圳最值得一游的景点。

园区三面环山，山间苍翠蓊郁。园内，长长的海岸线拥着一汪纯粹的碧蓝，清新如桃源仙境。被警戒线围起来的浅水海域里，飘浮着赤橙黄绿各色泳圈，戏水的人儿有如鲜花朵朵，逐浪而舞，载笑载言。稍远处，几艘游艇正突突地踏浪高歌。半空中，彩色的热气球在悠然慢飞，长长的引线牵着晃悠悠的小船。海滩上，更是人头攒动，语笑喧阗。那些刚换好衣服准备下海的，满脸兴奋，步履轻快；才从海里上岸的，虽看得出疲惫，却更显惬意；也有许多人像我一样，只闲闲地看风景。柔软的细沙上，铺着大大小小许多毯子，人们或立，或坐，或躺，大多在举着手机拍照摄像，既兴味盎然，亦悠然自得。

沙滩上最可爱的，莫过于那些童稚的身影。你看，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小男孩正在撅着屁股掏沙，挖坑，复将水注入其中。看着自己亲手成就的一片“海”，他们先是咧嘴直乐，继而起身，蹦跳转圈，光溜溜的小身子上粘满了细细的黄沙，连脸上都是，简直成了个小沙人儿，暮色中闪烁着碎金般的微光。衬着无垠的海水，眼前这些正在沙滩上跳跃的男孩恍若一群舞动着的小精灵。我望向前方熙攘的人流，那里也有我心爱的男孩和女孩。海风轻柔，吻过发梢，拂过心海，漾起一圈又一圈清喜的涟漪……

这是我第二次看海。两次都是和小子一起，只是第一次在海南，是我带着他；这次在深圳，换成他带我。十年前的少年站在沙滩前，面对那广袤无边的水域、纯粹碧蓝的海浪时欢呼雀跃的模样，如今回想，依然历历在目。那是在有着“天下第一湾”之称的亚龙湾，当时正巨浪滔天，一向喜水的小子见了，高兴得小虎牙全都龇开了，也不管我的阻拦，和同伴一头扎进了海里，吓得我连声尖叫。正惊慌间，又一个滔天白浪卷过，只一瞬就不见了他的身影，急得我嗓子都快叫破了。后来才知道，海里其实有一条长长的绳索供人抓扶，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其实不用抓绳子，浪来了，我就跟着它往上跳，那浪头看着吓人，但只要找着了规律，跟着它起落，根本没事！”小子上岸后，说起翻腾叫嚣的海浪，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兴奋和激动。

眼前，是又一片海。海浪与记忆中没什么不同，一样是起时汹汹，遽然扑身；一样是退时悄然，散如碎玉。而昔日的少年早已长大，他的身边有了心爱的女孩。面对大海，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仍是满满的雀跃。他和女友手牵着手走向海边，很快就没入水中密集的人群里。

在海里戏水的，除了一些被父母带着的孩子，基本都是年轻人。他们在浪里翻腾搏击，似鱼群戏水，悠然至极。海浪越汹涌，他们越兴奋。年轻，真好！有无穷的活力，有缤纷的梦想，既能面对一切的翻涌不定，更可以无限地接收和吸纳，且欣然，且陶然。

回想小子当初选择来深圳工作，我心里其实是担忧的，但我没有劝阻。他要走的路，只能他自己选。因为我知道，他不再是需要我时时牵扶的稚弱幼苗，他已长成一棵健壮挺拔的树。常听他谈论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我虽不置一词，心里却是佩服他的思考和判断的。他还总说我单纯甚至幼稚，我嘴上不服气地怼他，心底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言不假。很多方面，他的确早已远远超过我了。第一次来深圳时，他带我上街，我挽紧他的胳膊紧跟着他，好像唯有如此，才不会被那汹涌的人流车海吞没。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恐慌，大步向前的同时，也不忘放慢脚步适应我。那一刻，仿佛他是大人，我则缩成了孩子。这次我们四个家长一起来，订旅馆、找饭店、预定游玩行程，小子和女友安排得井然有序。那几天，他驾车带着我们穿行在钢筋水泥的丛林，紧张匆忙间也不乏自信与从容。

对深圳，我的情感是复杂的。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固然不假，但这座城市却不能给我安全感。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我总感觉有种说不清的热烈浓稠的气息黏了满身，让人浑身发紧，远不如我在家乡小城的惬意自在。我很清楚，我这具中年身体里的每一根弦，都已被长久的淡然与闲适调成了极为舒缓的节奏，它早就适应不了激昂奔腾的旋律。可小子不是，他显然更适应这里。对他们而言，繁华与高薪就是两张极为亮丽的名片，散发着无穷的诱惑。虽然他也知道，这里不仅有鲜花似锦、天蓝云白，更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充满了动荡与不确定的因素，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这人潮汹涌的街头。或许，青春赋予他无与伦比的勇气与激情，足以令他放弃安稳，迎接挑战，并且昂首阔步，信心满满，就像面对眼前这辽阔无垠的大海，这奔腾喧嚣的海浪。

站在沙滩上，我饶有兴致地看着来来往往穿梭不息的人群。耳边除了浪涛声声，全是欢喜的尖叫，像被一大群翠鸟环绕着。我爱听那叫声，清脆而潮润，饱含着怒放的生命之花，一如海浪裹着细沙吻过脚背，像神奇的熨斗瞬间将深深浅浅的心壑熨得平平整整。面朝大海，每一寸时光都被研磨得清新明丽。

月亮渐渐地升起，远天近海的颜色愈发深了。园内各色灯光齐齐亮了起来，远处高楼上的虹霓也在闪闪烁烁，像极了这座城市热烈而幽深的心跳。此刻，墨蓝的大海愈发辽远而神秘。看着眼前这如罂粟花般迷人的海边夜色，我想起在白天在街头和公园见到的那些灼灼盛开的三角梅和凤凰花，心中暗叹这真是座色彩缤纷的城市，它真正属于热血沸腾的年轻人。

沙滩上，依旧人声鼎沸，只是上岸的人越来越多。远远地，我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两人一路蹦跳着，渐行渐近。女孩的长发在晚风中飞扬，修长的身材小鹿般轻盈。她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烤肠，清丽的脸上笑靥如花绽放。我咬了一口烤肠，真香。

出了园区大门，我们去找车。因为游人实在太多，小子只能将车停在好几里外的马路边。两个年轻人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我们。看着他俩有说有笑亲亲爱爱的样子，我心里满满的温暖与欢喜。这个世界那么多人，或许每个人都应该庆幸，自己能拥有无比珍贵的“我们”。

抬头看，月在中天，星绕其侧。月华兀自皎皎，星光虽零散微茫，却执着地坚守在寥阔的天宇间。忽然觉得，小子他们就是那些星光，被憧憬被理想推到了这座城市的夜空，虽然不甚耀眼，但仍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光芒。

夜沉沉，海在身后，越来越远了，但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停止奔腾与咆哮。此刻，眼前这两个携手向前的身影，正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