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波专栏|味觉安处是蛋香
作者:于波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6-25 08:06:59人对食物的喜好,一般都是自幼储存在大脑里的记忆。我记忆中的美味就是咸鸭蛋。
那是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所以,农村姥姥家送来的咸鸭蛋显得弥足珍贵。盼着满满一盆的咸鸭蛋,在端午节被端上餐桌,是一年中最幸福,最期盼的时刻之一。
每到端午节的早上,将醒未醒,我的耳朵还贴在枕头上时,就立起来,仔细寻找分辨隔壁厨房的动静儿。
陈年的记忆提醒我,有种魂牵梦萦的声音,是灶上铁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地绕着鸭蛋翻滚时,所发出的特有的声响。
每每听见,我便心安了,幸福地回忆着咸鸭蛋的美味,继续睡个回笼觉。
待早饭时,妈妈隔着一堵墙冲屋里喊一嗓子:“跑疯玩的都回来没?坐好了。”然后妈妈两手在围裙上迅速擦过,从厨房把二十几个煮熟的,天青色椭圆形尚且带着微温的咸鸭蛋,用搪瓷盆端上来搁在炕桌上,又急忙出去捞粽子。
此时,一大早就跑出去玩的大哥和二哥,鼻子像雷达似的,闻到味儿飞奔进屋。简陋的小小的空间里,立刻充满了三个孩子的激动和喜悦。那兴奋的话语叫闹,初听杂乱无序,细品更像一窝嗷嗷的小鸟,表达对即将被食物哺育的期待。
“哎,别碰,别碰!等妈进来分地。”我一边警戒地提醒从来不管规矩的大哥,又开始先下手为强,一边克制着馋虫,用焦急的眼光,扫着厨房通往卧室的门口,盼着父母当中任何一位大人快点进来,把咸鸭蛋给我们三个崽儿分分。
大哥是长房长子,被宠惯了,他先旁若无人地拿了一个咸鸭蛋,在桌子上砸碎,三两下去掉咸鸭蛋上部的碎蛋壳,美滋滋的吸吮起咸鸭蛋黄冒出的油儿,冲我们得意。
我狠狠瞪了他之后,和老好人的二哥都舔着嘴唇儿,敢怒不敢言地伸着脖子,用随时为了保护这盆还没分给个人的咸鸭蛋,勇敢消灭入侵者的眼神,保护性的盯着搪瓷盆。
陈旧的搪瓷盆,自打我记事起就在我们这个工人之家的饭桌上,逐渐消耗了它的艳丽。它盛过高粱米水饭,装过白菜肉片汤,凉拌过小葱豆腐。有时候也在冬天自来水冰手时,从暖瓶里倒进温水来洗碗洗筷子。
搪瓷盆的边沿儿和盆体的弧度已经看不出它崭新时的鹅黄色和牡丹花。长久的洗刷造成斑驳的铁锈,很多地方挤撞的凹凸不平。但是此时沧桑憔悴的它,装满了二十几个好看的,大小均匀的咸鸭蛋,显得那么高贵和漂亮。就像一辆轿撵,挤满了浓妆淡抹的美人儿一般养眼。
这些被姥姥家门前太子河的草泽,滋润着长大的鸭子下的蛋,从姥姥家的鸭架里,被姥姥皱皱的手掏出来,再经过上游太子河河水的清洗,浸泡到百年的老坛里腌制,又被刚上中学才仅仅一米四高的小姨,上蹿下跳的踩着二八大杠的老白山自行车,从百里地之外的老家驮来的,用稻草包裹的咸鸭蛋啊,经过今天早晨的水煮,再被妈妈从搪瓷盆宽阔的盆底儿开始,一个摞在一个上面呈金字塔形摆放,摞得高出盆沿儿,摞到顶尖只有一个最大个儿压轴般的漂亮。此时它们已经走到颜值最美的时刻。每个咸鸭蛋的蛋壳都带着淡雅光洁的,只属于鸭蛋皮独有的青色哑光,美人出浴般的冒着袅袅热气,散发阵阵蛋香。
咸鸭蛋的香气,似有似无地浸润到我的鼻孔里,令我如醉如痴饕餮般呼吸好几口,顿时满腔满肺的满足啊!每到此时我都会感动的眼角湿润。
等了漫长的时间,妈妈总算端着一大碗剥好的粽子走进来:“你爸上早班去了,都把手从饭桌子上拿下去,我发鸭蛋。”我们兄妹三人便围着小炕桌,老实地坐好,心情就像学期末老师要公布三好学生名单一样紧张。六只小眼睛都盯着妈妈数鸭蛋的手。老规矩,三个孩子分得多,两个大人分得少,老幺的我再多分一个。三下五除二,一盆鸭蛋被分别摆到我们三个的面前,搪瓷盆空了,就像失去华彩的人突然间苍老了,露出了锈迹斑斑的铁黑色。
吃过饭,我赶紧把自己剩余的鸭蛋,收藏到我装书的抽屉里。一般我都是把抽屉拉到最大限度,然后把没舍得吃的咸鸭蛋遮挡到书下面。但是,根据历年的经验,第二天我的咸鸭蛋数目保证会少一个。即使我换地方藏匿,到第三天又少一个。于是我盼了一年的,端午节才能吃到的咸鸭蛋,就没了,被两个顽皮的哥哥给平均了。
吃咸鸭蛋最有气氛的时候,是冬天在姥姥家。姥姥育有四女、四儿八个子女。一到寒假,子女们的子女就都从城里或者城郊跑来凑热闹。
舅舅们长大了是足够的劳动力,姥爷就带他们翻新了六间新的青砖大瓦房。北方的冬天农闲,一大家子人打牌吃饭,都在新瓦房的大屋里。烧上火炕,三九寒天盘腿坐在温热的炕头,本来冻的僵冷的骨头缝,咝咝叫嚣流窜着热气儿,舒服的像要散架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得劲儿,人慵懒惬意地,恨不得像圈里的猪羔子一样哼哼几声。
此时再用懒洋洋的目光,透过贴满剪纸窗花儿的木格子玻璃,看窗子外面,北风烟雪冰天寒地,篱笆杖子簌簌发抖,而窗内却春意绵绵欢声笑语。厨房大铁锅烀的玉米饼子炖胖头鱼,屋里屋外姥姥和舅妈们忙乎个热火朝天。
鱼是姥爷和几个舅舅,专挑三九天冰层冻得最结实的时候,在门口的太子河上凿冰窟窿抓的。屋里地炉子上的铁锅里,还咕嘟咕咚着酸菜猪肉粉条儿的菜浪,冒着令人迈不开步的香气。姥姥不时从厨房进来,把锅挪开,往红彤彤的炉口里添一铲子煤。
人多,吃饭分两个桌子。四个舅舅和两个舅妈一桌,我们几个孩子和姥爷姥姥一桌。我们这桌人多,把炕桌围了个满满登登。
“去去去,别都挤一块堆儿,到舅舅那桌去两个。”姥姥端菜进来看见我们挤挤擦擦地说道。但是动员哪个孩子去舅舅那桌,都不去。
“舅舅找不到媳妇儿,我才不去那边坐。”表哥十四了,对找媳妇的事开始上心。
我之前也听大人说,因为凑不够彩礼钱,舅舅的对象黄了的事。
“那我也不去。”表弟表妹随大流。
“谁说舅舅找不到媳妇?大瓦房都盖起来了,还愁没姑娘上门?”姥姥把菜勺子往铁锅沿上一敲,她最不爱听这话。
不久,盛满了酸菜猪肉炖粉条的大海碗摆上桌,菜上齐了,姥姥才变戏法似的,把攒了一秋的咸鸭蛋拿出来,每人分一个。泛青的蛋壳上,还有姥姥用铅笔细心地,写着腌制那天的日期。姥爷此时便翘着唇上的小胡子,右手端起他心爱的兰花图案的瓷酒壶,左手擎着小酒盅,自己斟满。先微微闭眼轻轻地撮吸一口,抿抿嘴,心满意足地发出“啊”的感叹词,筷子再夹口鱼肉。然后啪地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腾出手来在古老的木饭桌上敲咸鸭蛋。
“咚咚,咚——”散养鸭子的蛋壳比较厚,蛋壳接触木板破碎的声音,就像有质感的音乐一样好听。姥爷再把咸鸭蛋有空隙的那端蛋皮剥开,露出两个指头宽的小洞,筷子探进去挖一小块蛋清,就着另一口烧酒抿进口中。这时,姥爷就对我们发话了:“欢吃欢吃,谁先吃完谁有个好姥爷。”
我们几个哪肯老实吃饭,在姥爷喝酒时,小脑袋就凑到一块儿,比谁的鸭蛋个头大。分到个头大点的得意洋洋,分到个头小的就嬉皮笑脸的去抢。然后满桌子都是叽叽喳喳和敲咸鸭蛋的闹声。
两桌十几个人,十几个鸭蛋一起敲,那参差不齐的敲击,就像春日的雨滴砸到干硬的地面上,带着喧腾,带着憧憬。
待我小心翼翼地剥开破碎的蛋壳,美食三千唯咸鸭蛋才有的,一股鲜香柔润,立即直沁心脾。那有着金黄色泽流着油,弥漫舌尖涤荡肺腑,余香绕口的咸鸭蛋黄啊,被舌尖一点一点地舔舐油香,品滋咂味,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满足着一个孩子对味觉所有的美好想象。
多年后,我和表哥聊起往事,还说:“要不是后来条件好了,家家都不缺钱了,我们到现在,最好吃的还只有咸鸭蛋呢。可是,就算现在啥都能买到了,还是觉得咸鸭蛋最香。”
(作者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