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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裕专栏|一棵草

作者:陈裕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7-02 12:03:59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一棵草的样子。可以说草在我的生活里待了很多年头,而我却从未仔细看过。或许我看过了,也忘记了。直到有一天它挡住了我的脚。这时,我走在单位的甬路上,一棵草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才认真地端详起它来。

这是一棵有点像稻稗形状的草。这棵草从地砖的缝隙里爬出来,或许它被压抑许久,一旦没有遮拦,就很狂放,因而,这棵草不受大地和人间的约束,不要命似地生长,或许它生命的快乐只有不断地生长。这是一棵特立独行的草。这样的草在这片土地上只此一棵,它的胆子足够大,大到非要直挺起来,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不为阳光的炙热而弯腰。其他的草都匍匐着,低眉顺眼,做臣服状。唯有它站得高,立在路上,仿佛我脚下的路是它的地盘,它做了这片土地上的主人。

对于这棵草如何处置,我开始犹豫。我可以蹲下身体,伸出手拔了它。那样的话,这棵草没有预见今天的突发状况,等待它的只有喘息再喘息,直至死亡。我也可以把它踩在脚下,让它知道这世界可不是由着它的性子来,它的快乐不能剥夺别人走路的秩序。愉快地走在甬路上时,突然遇到一棵草的阻拦该是多么打扰兴致的事。这棵草叨扰了别人正常生活,打乱本该正常的脚步,即使走路算不得生活的一部分,也不能挡了别人的道。我和这棵草对视了很久,一个人和一棵草就这样站了许久,好像我和它将要进行站姿的比赛。不过最终我妥协了,因为对于站立来说,一个人可能永远也战胜不了一棵草。一棵草一站就是一辈子,而一个人的一辈子中,站立只是很短的时间,坐着、躺着还有其他的姿势都需要尝试。你能用很短的时间来和一辈子比较吗?即使这两样并不对等。时间对于不同物种有不同的衡量方法,人活了一辈子就结束了,而草呢,青了黄,黄了青,可不止一辈子。

不同的草有不同的世界观。庭院里的草,长得犹犹豫豫,它们在悄悄地对人类察言观色。我发现,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与人一旦相处久时,似乎都具有人的性情了。猫狗鸡鸭鹅等都是人的宠养之物,它们对于人的一举一动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它们不会说话,只能用叫声反馈。从这一点上看,人的高级动物称谓是合情合理的。庭院里的草正因为有了人的心思,它们才变得小心翼翼。如果你是一个勤快人,它们会很畏惧,生怕长得太快,成为人手里那把锋利镰刀的刀下客。如果你是一个懒汉,庭院里的草就会有恃无恐起来,它们都瞧不起你,手拉着手在庭院里疯跑,凡是能长的地方都要霸占,简直无视人的愤怒。正因为摸透了人的秉性,它们才长得这样肆无忌惮。

在乡村那些年,我见惯了草在庭院里的千姿百态。大多数时候,庭院里的草都是给人让路,它们躲在犄角旮旯处自怨自艾,总想着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可是它们的失望总是大于希望,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草也学会了人的睿智。有时,连人饲养的鸡鸭鹅狗都会欺负一下它们,这样,它们的出头之日便是一种奢望了。

而野外的草则是另一番模样。它们活得最自在,也最野性。春天来的时候,草们迫不及待。从一点点芽头开始试探,冲破土壤的束缚,挣脱寒冷的纠缠。当春天的阳光倾泻下来的时候,大地上的草便得了生长的底气,在越来越暖和的氛围里,像吃饱的孩子,个头一天一个样。它们长起来不管不顾,只要有土的地方都是它们的领域。所以你看,那些田埂上、大坝上,草都比人要高。它们好像憋着一股劲儿,欲与人较个高下,有时连天空都不放在眼里。不过,野外的草终究还是草,它们无论有着怎样的梦想,都不能脱胎换骨,它们在大地上还是草芥一分子。它们最终脱离不了人的视线,只要一个人一把镰刀,再多的草再高的草都会成为刀下的过客,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野外的草有着集团优势,它们一长一大片。手牵着手,根连着根,一排排一串串。天大,地大,草的心也大。野外的草秉承了天地的宏广,粗犷而豪迈。这些大地上的草远离人的束缚,单纯而不做作,由于不受庭院的拘管,草们的心胸也开阔起来。

每一次季节的轮转草当仁不让。在土地上冒头,在石头缝里露脸,都是它常干的事。可以说,草是个急先锋,在春暖的前沿做了预先的铺垫,所以你看,大地上变暖的当口,草的姿态有点小傲娇,它一身绿莹莹给萧瑟的环境赋予了生命的复位,或许说草引领着生命的大军前仆后继般丰润。可草还是草,从不居功自傲,无论时间过得多么久,它一如既往地披一身绿,在风中摇曳,在雨中沐浴,孤芳自赏似自带小天地。

在农村那会儿,我对草再熟悉不过。院子里有草,稻田里有草,水洼里有草,河沟里有草,草和我都成了朋友。有时没人和我玩的时候,我就和草玩,玩的心情不比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时差。在农村多少年,我就和草玩了多少年,以至于搬到城里后,我还是经常跑到城外的稻田里和草说说话。说过话之后,像与老朋友推心置腹般地交谈,我的心情格外舒畅。长大后,我和草的游戏便戛然而止。离开童年的光阴,远走少年的时光,一点点成熟时,草从我的身旁渐渐疏离。我不得不为未来的美好生活打拼,那些乡村过往都沉淀在记忆里。在我迈过人生一个又一个阶段里,草与我已然成为陌生。即使我回到乡村老家,看到村子周围那丰茂的野草,留在心底的余温已所剩无几了。我越来越感觉到,我就像这个村子的过客,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它是我再也回不去的从前。而这个村子里的草堆满我的乡愁,年龄越大越是浓厚。还是这片土地,还是一丛丛一簇簇的草,而我却不是原来的我了。

走在城市的街头,街道两旁的草坪泛着些许的绿光。养眼、暖心,它让我困顿于城市生活的厌烦情绪有了一点点平复。小区里楼间的空地上也有一些杂草,但它们的队伍少得可怜,指不定哪天,它们就会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连同我的一丝对草的怀念之情也被带走了。城里的高楼大厦生活固然有它光怪陆离的好,而那个蔬菜满院杂草间或的乡村生活也自有它淳朴的风情。别看我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以后还要生活下去几十年,可我的心里一直未把城市当成自己的根,其实也不用当,我本就不属于城市的一员,我属于的应当是那个叫陈家洼子的小乡村。

在那个村子的东边鱼塘坝堤上,我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长眠于此。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草木茂盛的村子,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们的生命和这个村子紧紧拥抱,拥抱这片土地,拥抱这里的树木,拥抱这里的流水,拥抱这里的蒿草。他们微如尘芒,小如草芥,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却如此深沉。每一年扫墓,那里的草繁茂而润泽。父亲与兄弟几个人说将来他们也会回到这里与祖辈们相伴,父母他们这一辈人可以落叶归根,而我呢,或许如浮云般无法安身了。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不只我一个,二爷爷三爷爷他们早年离开家乡闯荡世界,都在他乡觅得安身立命的一隅。可晚年时都对老家这里念念不忘,都在耄耋之年回乡省亲,都掬一把热泪在家乡的土地上,以解夙愿。

一年又一年,草枯了绿,绿了枯,它们的生命一再轮回,而我们走开这个世界,就不会再回来,后世已然忘却前生,我们就会和这里的草永远说再见。草和我们一样见证这个世界的繁华,也和我们一样面对风雨,它多像朋友一样,肩并肩站着,荣辱与共。其实,人类的朋友何止是草,大自然的每一个生命都应当成为我们的朋友。人类和其他生命一样都是地球上的一员,从这一点上看,生命等同,不分贵贱。

今天,在单位我意外遇到了一棵高傲的草。它挺立着身体,虽在微风里摇摇晃晃,但依旧倔强地立着。甬路上干干净净,只有它这样站直,显得突兀。这条路上经常有人走,但它依然长起来。看着它扬起的身躯,我想我不能干扰它生长的过程。如果我伸手拔掉它等于判了它的死刑,它的出去来自于天然,那么它的死亡和去留也不应该由我决定,交给季节交给时间最好。

与一棵草的相遇,让我想起诸多往事,想起丢失的那些时光和那些亲人。一棵草使我的心情不再平静,涌起来的诸多情感,让我的心灵再一次洗涤。我们的生活里有很多生命的存在,任何一个物种的生命都值得敬畏。

(作者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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