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君专栏｜外公的烟斗

前些日子我回了一趟老家，一进门，我的全部注意力就被一支布满灰尘的烟斗给牢牢抓住了，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从前……

儿时，每当饭后，外公便会拿起他的烟斗朝我喊：“妹仔，来帮我装斗烟。”我性子向来就慢，每次都是外公的一斗烟都抽完了，我还在慢吞吞地扒拉着碗里的饭，于是有时候就会对外公的呼喊声毫无反应。外公倒也从不生气，就只是拿着烟斗对着我的后脑勺轻轻地来上那么一下，然后便自个儿从门口的铁钩上拿了烟袋，取出一小撮烟丝团成小团子形状塞进烟斗里，点燃后坐在家门口的小竹椅子上美美地“吧嗒吧嗒”抽上几口。有时候他也会放下烟斗，回过头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问我的学习情况，我也只是一味“嗯嗯”地应着，然后时光便在烟雾缭绕中一点一滴地溜走了。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我12岁那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特别的寒冷，天空中终日飘着柳絮一般的雪花，门口的雪也一天厚过一天，最后终成了半透明的冰。我那时很喜欢冒着风雪在雪地里和表兄弟们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久了，我感到有些疲倦，于是早早地便上床沉沉睡去了。半夜时分，我被一阵烟味儿呛醒，不消想，那是外公在抽旱烟。

我问外公为什么还不睡。他不说话，只是将身子倚靠在床头上，透过窗户上的玻璃遥望着雪地。见状我也爬了起来，将脸庞紧紧地贴近窗户向外望去，然而这雪夜里除了那柔和的月光和满天的星斗其他什么都没有。“外公，窗外什么也没有，您这是在看什么呢？”我不解地转过头来望了望外公，他却用了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调说：“妹仔，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我不！外公不睡我也不睡。”我说。然后抬起头看着外公那张被岁月写满刻痕的脸庞，他两鬓的白发就像是窗外的冰雪，远看近看都是银亮亮的，脸上的皱纹也呈现出粗细不一的形态。我伸出手来，抚摸着外公脸上的刻痕。外公笑了，他把我的手握在掌心中不断地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摩挲着，似乎我的手如同那四月原野春光中长出来的翠绿的嫩芽，所到之处便能给外公带去一抹星光，从而在他的眼眸中闪烁出璀璨的色泽来。“睡吧。”外公又说。“那您呢？”我问。“我再抽斗烟就睡。”说完他便披衣走到了窗口，挑了一处没有被冰霜封住的地方，眺望着门前的那棵梧桐树，眼神有些痴痴地。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冽刺骨，所有的树木似乎都早已停止了生长，地上的小草也早就在严寒中枯萎了。可是，外公为什么还要对着这棵大树发呆呢？我疑惑地紧盯着外公的一举一动。我看着外公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盒火柴将烟点燃。“外公，这棵大树是死了吗？”“没有，它只是休眠了，等到春天一到，它就会长出新叶，开出美丽的花朵来。”外公喷出一口烟，将自己的眼睛藏进烟雾里。“外公，您昨天为什么不像往年一样陪我堆雪人呢？”我又说。烟霍然散了，外公的眼睛里却仿佛还留着一层雾。这雾中，明显隐含着一丝的凄凉与萧索，但他的嘴角却带着笑。“外公老了。”他说。“今年明显感到腿脚不似往年利索，尤其是膝关节处疼得厉害，只怕以后都不能陪你玩了呀。”说完他目光看向远方，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斗中的火光在这冬夜里忽明忽暗。听着他那“吧嗒吧嗒”的抽烟声，一切都看似毫无独特之处，然而我却在这之中感受到了一种神秘而庄严的东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风，愈发地冷了。

我悄悄地起身走到门口，拔去了门闩，寒风立刻便窜到了屋子里来。“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开门做什么。会冻感冒的。”外公一惊，急慌慌地把手中的烟斗一丢，拿起他的大衣便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我也睡不着了，我们一起看雪吧。”我伏在外公膝上说。“唉！外公是老了，所以睡不着。你还小，要多睡会儿才能长得高。”外公说。“不！您不老！您长命百岁的。”我叫嚷起来。“好，好，外公不老。”外公笑了，我也笑了。

那时候，我心里的外公是永远不会老去的。我也一直觉得，外公会如同门前的那棵大树一般，经过一冬的休息，一觉醒来，一切又是周而复始。然而在这悠久无穷尽、无起始的时间里，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电光一闪、流星稍纵。

后来，外公被时光给收进了永恒的黑暗之中。而我，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雪夜里，都会回想起那一个冬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思念便越发地锥心刻骨了起来。

此刻，我端详着手中的烟斗，由于它失去了主人，早已被时光侵蚀得不复当初的模样。可即便是如此，我脑海中所有关于外公的印象，仍然是他叼着这烟斗，精神矍铄的样子，只是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喊我为他装上一斗烟丝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这根充满了回忆的烟斗……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