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优专栏|走进李子的季节
作者:王优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7-10 12:33:37作者简介:王优,教师。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教师报》《散文选刊》《作家天地》《延安文学》《思维与智慧》《红豆》《岁月》《金沙江文艺》等多家报刊。
从小区侧门进来。
偶抬头,看见墙根前有一棵红叶李。叶底累累然悬垂着圆溜溜的紫红色果子。
心中一喜,不由得停下来。其时,小雨霏霏,红叶李上雨痕点点,恍然之间,稀松平常的树便有了楚楚动人的模样。
也曾从这个侧门进了无数次,竟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一棵红叶李。呵呵,视而不见的又何止一棵树,越是熟悉,越是陌生。什么时候,感官开始变得如此迟钝,低头不见水,抬头不见云,许多人,许多景,即使对面相逢,也擦肩而过了……
先前只知道料峭的春风里,这朴实无华的树开花较早。彼时,田间阡陌之上,要结果的李枝刚刚冒出的小芽苞还来不及打开呢。
早春时节,一场又一场夜雨,淅淅沥沥,催生了一场又一场花事。
清晨,街道两旁的红叶李开得寂寞又热烈。倦怠的路灯下,熹微的晨光里,满树的红叶李淋漓尽致地绽放出生命的光华。春寒隐隐,晨雾空蒙,一树树红叶李悄然静立,不管不顾,纤细的枝条恣肆伸展,细碎的花朵洒满枝头,有一种低眉的楚楚与嫣然,让人疑心眼前的繁华,怎会是白日里苍白素淡、毫不起眼的道旁花。
有人不喜欢红叶李花,觉得这细细碎碎的朵儿,像胃里没有消化尽的肉糜,含含混混,迷迷糊糊,没有特色,了无生趣。
粉中泛白的红叶李花的确太素净了些,它的香,亦是淡淡的,谢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没有樱花凋零的浩荡,也没有漫天飞雪的张扬。但正是这种低调内敛,有一种不言自明的朴实沉静。而红叶李的叶子,这发亮的紫红色,于万绿丛中独具一格,遥遥望去,若云霞流淌,彩帛荡漾,还是颇有些气势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红叶二字总是让人无端生出些遐想来;而木子李,脆生生地令我倍觉亲切。
对红叶李,早先,是有些遗憾的,只觉美中不足。倒不是嫌它不好看,主要是觉得它光开花不结果,白白背了个“李”字,木子呢,子在哪里?后来得知它竟然是结果的,而且还可以吃,自然生出更多欢喜来。
依稀记得几年前的那个初夏,在小区里第一次见到红叶李果子的情形。
那日午后,下得楼来,见对面楼前茂盛的行道树下,一男孩拉下一大截树枝,正寻找攀摘什么。
细细一看,紫红色的圆形小果隐藏于紫红的叶底下,亮亮的,很是诱人。
这不就是红叶李吗?可街道两旁的红叶李,从来只见碎花满树,不见红果压枝。我是最爱李子的吃货,心中曾一度遗憾不已呢。
想起九寨沟粉色的脆红李、紫色的西梅李,一口咬去,嘎嘣一声,酸酸甜甜,唇齿留香,觉得把高原洁净的空气与爽朗的日光一同吞进了肚里,好不爽快!
不由舌底生津,遂走过去,一探究竟。
“这是什么果子呀?”
“秧李子。”男孩的目光依然专注地逡巡于枝叶之间。
“能吃不?”我压住涌起来的口涎。
“酸!”男孩咬一口李子,又吐出来。
“成熟了的就不酸啦。”男孩说着,另摘一颗,丢进嘴里嚼起来。
“可是都一个样啊,怎么知道谁熟了呢?”
“摸一下,软的就熟了。”男孩的目光在枝叶间一扫,摘下一颗递给我。
“没人打药,吃吧。”
迫不及待地丢进嘴里,一咬,有些酸涩,远没有九寨沟那边的李子那么清脆爽口,但味道要好过本地没成熟的李子。
哈哈,第一次吃红叶李的果实,没有肚痛,亦没有腹泻。
“把皮削掉,口感还好些。”削皮?我吃李子一向是不削皮的。不要说削皮,有时洗都没洗就直接往嘴里凑。儿时的记忆太撩人了,一看到李子就馋浪翻滚,哪还有闲情逸致慢慢削皮呢。
想起她来。先前,她吃李子是一定要削皮的,不用自己动手。那时,她刚刚从一个校门走进另一个校门,走到哪里都是一道抢眼的风景。镇上青年多,一拨又一拨,嘻嘻哈哈,拐来拐去拐进校园,打球打牌,吼歌弄嗓。
有人在她门前晃,借东借西。春花烂漫的季节,她与他并肩走在春香袭人的暮色里,羡煞了一双又一双有意无意瞥过去的眼睛。
她吃水果,他买,他削皮。苹果葡萄,桃啊李的,什么新鲜买什么,一个个洗净削好,装白盘子里,端着,她只负责把嘴伸过去。
后来,不知厌倦了那人削水果的姿势还是厌倦了果来张嘴的日子,她与他不再出双入对、花前月下。青春的喜悦与忧伤一样,全都肆无忌惮,全都掷地有声。只是,她不再摇摇前来,像往昔那样,人未到,声已到,香气氤氲,花枝灿烂。隔壁寝室里,她窝在藤椅上,背对着门与窗,手里捧一本小说,或者一件织了多半的毛衣。有人追撵着跑出来,碰在门框上,一个趔趄,几声尖叫,旺盛的荷尔蒙在空气中炸裂开来。她窝在椅子上,头也不抬,继续翻小说,继续织毛衣。
他依然来学校打球,只是不再光着膀子。白色的运动鞋,白底蓝杠的运动衣,看起来清清爽爽。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奔跑运球时,跳起投篮时,额前稍长的头发便会在空中飞扬。只是,没有了她的操场,显得如此简陋而空旷,飞扬的尘土淹没了锈迹斑斑的篮球架、篮球框。有时,他拿球砸在篮板上,碎屑纷纷。后转,奔跑,运球,三步上篮,最后一瞬间,篮球依然砸向了篮板,碎屑再纷纷,仿佛老去的细胞,仿佛时间的灰烬。
不知什么时候,不会削水果的她渐渐学会了削水果,即使是小小的李子,削完之后果皮依然可以完好如初地附在上面,提起来布匹一般晃动而不断……她走上街头,走到水果店里,买来应季水果,洗净,削好,端到另一个人面前。如果周五下午,放学之后,学生走了,家在附近的老师也走了,只有寂静的风,来来回回,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巡行。她站在教室前的高台上,从操场边几丛翠竹的空隙里望出去,有些新笋已成新竹,细长的梢头从空中垂下,像是疑虑重重,像是钓线悠悠。没有栏杆的石桥两边,绿意越来越深。桥头有棵李树,春来繁花喷雪,夏日硕果压枝,覆了灰白色果霜的李子又大又甜。李下不伸手,但是谁愿意做那个君子防未然呢。他不是君子,至少在李子飘香的季节。怎么想起他来了?她骇然一惊,才发觉他已成为记忆里模糊的一团。
做朋友,大都是阶段性的,无论多么要好的朋友,走着走着就散了,念着念着就淡了。就如李子树,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引人注目,什么时候被抛诸脑后,一切自有安排,该退场就得退场,该谢幕就得谢幕,没有商量,无法逆转。
那人的影子,还没有出现在桥上。看得久了,她便有些恍惚。想起往日,竹林中冒出的新笋,“我为情多,愁听多情语”。她心里默念,又摇摇头,像要摇落一些什么。
她转身去旁边的音乐教室,坐在风琴前,黑白琴键在她的手指下,苏醒过来,舞蹈起来。舞随心动,在音乐的潮汐里,教室不在了,竹林不在了,只有月光,只有海水,一波又一波,漾来漾去,起起落落。有时候,她随着音乐走到千里之外,在另一种境界里沉溺。猛然间,一双大手捉住了她,不用回头,心中的小鹿早已蹦蹦跳跳,跃过了山涧。
五月的阳光,又温暖又明亮。唢呐声声,曲子欢快喜悦得让人想飞。“你要想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没有高头大马,没有马车驾驾,有人西装革履,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明亮的夏天里。彼时,树影婆娑,枝头的李果,已有蚕豆一般大小了,清幽幽地泛着光。
后来,没有续集,没有悬念,只是有些小小的波澜,生活中狗血的、老掉牙的故事略佐茶饭,不值一提。就像喷雪溢翠的李树,不用等到秋天,当满树的李子被摘光之后,李树的黄金时代就落幕了。正所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桃李春风浑过了,留得桑榆残照。
自然,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我亦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脱骨李,青脆李,鸡血李,还有红叶李,只为观赏而栽种的植物,结果与否,都与吃食无关。
相较于红叶李,另一个称呼“秧李子”似乎更妥帖而亲切,像极了生活本身的样子。那个夏日午后,那个八九岁的男孩拨开跳跃的阳光,如少时的我一样,在凉意翻涌的枝桠之间挑挑拣拣,企图从岁月的褴褛之中找寻季节丰盈的馈赠,从无言的草木中寻一份触碰禁忌又满含新奇的简单快乐。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