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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裕专栏|回不去的村子

作者:陈裕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7-15 00:50:59

自从我走出那个叫陈家洼子的村子,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生活在异乡的城市,跌跌撞撞,一路星月,一路悲喜。人生五味都在奔波中被尝尽被品味,滋生出百感,好像没有了根。从乡村来时的路,已被时光凋落成荒径,被岁月遗忘。数着日头,牵着月光,我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从一头奔向另一头,满身疲惫。
在城市待久了,我以为我是城市中的一员。住在高楼大厦里,窗明几净,生活看上去很舒适,好似梦寐以求的样子。不过,当城市的灯火熄灭之后,空旷的黑暗蔓延在我的四周,我的内心便茫然起来。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构造,禁锢着我的身心,那骨子里的乡村元素一点点消磨殆尽。我知道我的心里仅存的乡村念想越来越缥缈,我还能找回从前对乡村深刻的情愫吗?
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越是期盼,越是害怕永远失去它。这时,我只能常常以回念家乡的方式,保留着残存的一点家乡情结。那里的一切,人、物、生活统统都是我回忆的内容,借此来积攒着与故乡的情分。
回念故乡时,总有一个美丽的梦,那梦里茵茵如新。老屋、池塘、门前屋后的杨柳,都曾是我画板上色彩最为浓重的实物。我想把故乡的模样以静态的模型放在纸张上,以便可见它的颜容。我一笔一笔勾勒着故乡的土地及土地上的一切,翠绿的原野、恬淡的庭院、玩性的鸡鸭、葳蕤的草木、淳朴的乡邻。画得越久,故乡好似离我越近,旧时的点滴都在脑海中涌起,仿佛时光在倒流。画上有我亦无我,都是可爱可亲的乡村原物。

岁月可期,而人世沧桑无奈。经历几番辗转,我在时光中变得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画板早已在角落里生锈,灰尘难拂。没有风吹日晒的经历,那个记忆中的故乡,却在画板上一再褪色,一褪再褪,直到无色可褪。可我不希望我生活也如这般一退再退,直到无路可退。失了色的图画犹如干涸掉水分的枯树野草,斑驳得不成样子,只有筋骨还残留着模糊的脉络,以换回曾经丰满的记忆。看着图画中残存的一点线条,曾经拥有的故乡时光就在线条里慢慢丰富起来,特别是那些波光粼粼带着泥土气息的池塘、河流宛如一滴水折射着阳光的斑斓一样,还保持太阳的温度,在我的记忆里放大再放大,我宛如在逆光中奔跑,跑向故乡的地方,故乡的草木青葱,都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澄明。

于是,我再一次回溯故乡的季节。

坐北朝南的屋舍掩映在绿树之间,霞光穿透云层的阻隔,洒下清亮的光影,点缀在田园这幅天成的油画上。大地亮起来,草木繁盛,稻田新绿,一丛丛的野花独自享受着春天。阡陌丝缕,溪流横陈,水绕田环的小村落就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上,安详挺然。村前,一方池塘水光潋滟,点点风影,片片鸟翔,在水波间,舞动一双翅膀,它的梦想海阔天空。
村庄里,到处都是树,树是村庄的灵魂。树活着,村庄就活着。在老宅的屋后,临着稻田,有两棵高大的白杨。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是茅盾笔下的“北方的白杨”,我只知道,春天还未苏醒,那两棵白杨已早早抽出嫩芽,一大堆骨朵儿在枝干上匍匐。我想白杨的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来得不虚不假。一场春雨也随着骨朵儿的逐渐膨胀而倾泻,这两棵白杨更欢快了。我看见它们的手臂由弯变直,好像也伸长了一些,在略微干枯的表皮下,透着绿油油的隐色。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大地的葱茏就要沸腾起来,该有季节里热热闹闹的样子了。
杨柏槐柳都在村子扎下了根,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有一棵树。每家的树品种不尽相同,树也是各家的象征,所以每家都以树的称谓表俗名。老刘家是槐树,村里人就叫他家为老槐,老张家是柏树,都叫他家为老柏。时间长了,差不多忘了本姓大名。外地人进村走亲戚,询问姓字名谁时,一阵语塞,回过神来,才知晓寻访的是何人。这样的称谓多么淳朴,知道了树,就知道他家的人,以树的称呼,便是乡村地道的民俗。
故乡地处平原,稻田周围尽是河流。小河纵横,大河引领。村子与河相互偎依,一脉相承。小河小溪流水潺潺,涓涓细处,清澈见底。小河就是村庄的骨架,流水不腐,村庄的活力便生生不息。村前村后皆有宽至几丈的大河,母河又孕育诸多小河,小河滋养村子,村子才有着郁郁葱葱的繁茂,人丁兴旺。溪流穿过村子,小桥流水人家的画面便自然天成。小河随村子蜿蜒,水环树裹的村子便一脉又一脉相传。河水清清,长流不息,在父辈们的成长里流着,在我辈的成长里流着,赓续着血脉。村子就这样一代又一代,老在岁月里,不老在人的心坎上。
念及故乡诸多的事物,便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明白,我灵魂深处依然以乡村为依,城市的生活再怎样光华,依然不属于我。我的血脉早已属定,出生既是,成长依此,一生还是。
故乡的村子很小,小得连地图上的标记也没有,但这并不妨碍它在我心中的位置。它虽弹丸之地却满怀天下,真有点小村子大世界的观感。其实,村子大小无关紧要,只要山清水秀般澄澈,只要村子里的人淳朴善良,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那个叫陈家洼子的小村落,在东北渺如烟尘,而在我心里却大如天地。我想从这个小村子走出去的人都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因为我们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有同一份魂牵梦绕的思乡之情。
我在读高中时与村子聚少离多,只有寒暑假时才能与村子日夜相守,后来举家搬迁到城里落户,彻底告别了村子,不再是它的一分子。父母卖了房子,村子收回属于我家的土地,从此村子里再也没有我们家立足之地。我们漂泊在外,游子一般,回去探亲,属于村子的过客,一想到如此的境地,便有酸酸的感触。因而,只能咬着牙,在城里艰苦打拼。我虽然以书为业,高中、大学持续求学,但学生时代的光阴总会结束,而结束时,在城里安家立业,不得不让自己伪装成一个城市人。

在村子居住时,总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而当我真正在外面的世界闯荡时发现,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得让人很惶恐,有时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有时还要回过头来望一望通向家乡的路。那条路走过来时倍感艰难,而回头望去,却无退路。我只好忍一把泪水,继续前行,带着村子的悲伤,自我疗愈。
三十多年前走出村子,在人世里消磨着光阴。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思乡的情感堆积如山。我依稀记得上高中的第一个夜晚,泪水隐隐,夜已深,情难平,眠不入。初次离家的困惑在心中翻腾,那是我第一次体味离别的苦,客居的生。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度了月时又见年。学生时代的孤旅真有点背井离乡的酸楚,而紧张的学习状况把思念故乡的情绪弄得支离破碎。于是,我在如此矛盾的情境中长大,慢慢习惯着把乡愁放诸于日常的求知里。
及至成年,我明白故乡是我心底的港湾,是我灵魂的依托,是我念念不忘的桑梓地,是我梦中不变的景观。我既不能拒绝他乡的盛情,又不能忘掉故乡的尘缘。于他乡,我是新客,于故乡,我是旧识,新旧交替,无处放置一颗漂泊的心。
走过中年后,荣辱皆浮云,唯有谈及故乡时,还能有一股热情激荡在心间。故乡不远,几十里地开外,站在高处,或可望见暮霭中的故乡地界。正如人们常用的词汇“咫尺天涯”,我与故乡的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近乡情怯,念乡隔远,都是自从走出那个乡村后,被岁月蒙尘的心境了。每当我在城市里百无聊赖时,乡村生活的一幕幕温馨如画,舔舐着我困顿生活的彷徨内心。我庆幸还有故乡可以让我带着一点思恋走在异乡的道路上。
年纪越来越大,两鬓已见白发,思乡的心愈加浓重。故乡的村子总在梦里头,或远或近地停留。村子的绿树、河流还有金黄的稻田常常像一片彩云,看得见颜色的艳丽,却触手不及,形同虚幻,醒来后南柯一梦的失落,只有自知。经常做这样的梦,经常在梦中返乡,在一次次神游故乡时,心也一次次被故乡温暖着。梦总有醒的时刻,而村子还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它在清爽的晨曦时,它在落日余晖里,默默地守着一方水土。我想回到那个生养我的村子,回到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但回去的路不止一条,可我已无法找到哪一条才是我归乡的路。

(作者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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