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专栏|爱如清风徐来
——读庞余亮散文集《小先生》
作者:查晶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9-03 21:56:06近日,跟着“小先生”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旅行。这一程,身若不系之舟,爱如清风徐来,温暖与感动恰似无边春水,潺潺湲湲,涟漪不断。
庞余亮这部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小先生》,是我读过的名家作品中共情度最高的一部。因我从出生到现在,从不曾离开过校园,书中呈现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无异于昨日重现。那宁静的乡村、简陋的校舍,那泥猴似的男童、跳长绳的女孩,那摇摇晃晃的纸飞机、黑板上蹦来蹦去的光斑,还有那些长在树上的名字、靠墙栽着的栀子花,无一不是记忆深处亲切而温暖的故友。而在作家庞余亮的笔下,那些人与物更多了一层圆融莹亮的光泽,那正是爱的包浆。恰如著名作家赵丽宏所说,《小先生》是“中国版《爱的教育》”。
《小先生》的爱,没有宏大壮阔的场景、荡气回肠的故事,也没有鲜亮华丽的辞藻、慷慨激昂的抒情,有的是真诚质朴的笔下时时流淌着的童真的诗意、深沉的悲悯以及温暖的救赎。
1985的乡村小学,僻远,冷寂,庞余亮的笔下却没有丝毫的抱怨与苦闷,他说正是孩子们天真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喂养了他在乡村的寂寞岁月。在和孩子们相处的每一天,他都会在那片自由自在的“纸操场”(备课笔记)上“种”下一株素朴而充满诗意的花草,因为有爱的滋养,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洋溢着诱人的清芬。《眨眼睛的豌豆花》《一朵急脾气的粉笔花》《布鞋长了一双眼》《卷了角的作业本睡了》《跑吧,金兔子》《丝瓜做操》《穿白球鞋的树与调皮的雪》《我听见了月亮的笑声》《寂寞的鸡蛋熟了》……单看这些意趣横生的篇名,便可窥见作家童真的心灵。在他的笔下,一切都富有诗意的色彩,更有情感的升华。他看到孩子们在雨后的泥操场上相互交叠的脚印,感觉“像一幅简单明了又深奥莫测的水墨画”;他们做操时一字排开,影子也一字排开,“多像是种在操场上的颗颗水稻啊”。他改作业时,总是把卷了角的本子一一抹平,再用书压上,第二天却发现被抹平了角的本子又微微卷起来了,“像一个闹钟没闹醒,而又换了一个姿势睡眠的孩子”。夜晚家访回宿舍时,因为近视不小心陷进了泥洼,弄得双臂双腿全是泥时,他仍然开心地听见了月亮的笑声,“清脆,爽朗,就像环护月亮周围的宝石一样的星星”。小先生以一颗温暖纯善的诗心,为乡村孩子点亮了一盏多彩的童年之灯,那温馨明澈之光也将自己的未来之路照得通透敞亮。
更打动人心的,是作家在平静的叙述中时时涌现出的强烈的责任感与深沉的悲悯情怀。小先生是“宠”孩子的,他从不板着面孔责骂那些在课堂上调皮捣蛋的学生,对班上身体有缺陷的孩子,更是极力维护他们的尊严。那个整节课都在仰开的瓶盖里看蚂蚁爬行,又在它们即将成功爬出时用暴力将它们重新推回瓶盖中的男孩,那个在黑板上不停地制造游动光斑的少年,小先生都是以提醒的方式让他们自己意识到错误。当孩子抬起头,满脸通红,小先生写道:“这是一朵黑里透红的豌豆花,一朵带露珠的豌豆花。”拳拳之心、柔柔之爱尽溢纸间。而那个连其家人都称之为“哑巴”的男孩,在小先生看来,“眼睛很清澈”,一点也不像不会说话的人。他一直坚持叫那男孩的学名,因为他不希望孩子在沉默中忘掉自己的学名。每次班上点名,“只要我看到他举起手,我就感到他心里的自尊又长出了一片新叶”。而这样的新叶,在小先生悉心浇灌的每一株“花木”身上都在不断萌发。
对比小先生的耐心与爱心,我为多年前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那时,我和小先生一样刚刚站上讲台,可面对那些顽皮的农村孩子,我给予他们最多的却是严厉的训斥,回头想想那时的我简直苛刻得不近人情……《小先生》像一泓汩汩涌动的清泉,它的莹亮剔透不仅清楚照见了我曾经的不堪,更在悄无声息间荡涤着每一个蒙尘染垢的心灵。
在教育教学的同时,小先生也从未停止对社会现实的观照。每每看到那些因被家长殴打而在脸上身上留下“纪念章”的孩子,他心疼,他叹息。暴力的种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种下去了,他无力改变,他深深祈愿“它不要发芽,不要开花结果”。看着教室里那两个辍学女生的空位置,他心里也空了一块:“我的那些随父母外出打工的学生啊,他们在我的心中永远保持着一种飞翔的姿势,我祝愿他们。”云淡风轻的笔触下是诚挚的祝福与无奈的怅然。
面对种种令人忧心的社会现实,小先生的笔触是平和甚至温润的,但内心的悲悯很深沉,留下的思考空间更是博大。
当读到小先生对早夭孩子的描写时,我心底某根沉寂经年早已泛黄的记忆之弦,忽然猛烈地颤动了起来。我想起了二年级时的同桌,那个长脸蛋白皮肤少言寡语的男孩。他学习不好,老师特地安排我跟他坐,用意是让我“带带”他。可我还没“带”他几天,他就在一个夏日的黄昏被湍急的河水带走了。像朝露,像闪电,更像一声叹息,永远从教室里消失了。八岁的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词,幼小的心中满是茫然与惶恐。我身边的位置并没空几天,但心底某处却有了个黑洞,冷冷的,空空的,多年来时不时嗖嗖地冒着寒风。我一直记得他苍白的脸,记得他的名字。他和我同姓,名字叫“幸福”。可他的幸福去了哪里?“我还常幻想,他们没死,也没有长大,他们只是骑着一匹白马走远了,走到远方的草原上去了。”读到这段文字时,我忽然感觉心底那个黑洞豁然开朗了。我仿佛看到遥远的天边,那个在夕阳下打马而去的少年,正对着人间挥手告别……时隔多年,在小先生的文字里,童年那个伤口获得了温暖的救赎。
小先生在乡村学校这块并不肥沃的土壤上,始终以爱为犁,用真诚执着持续不停地浇灌,多年之后,岁月的赠礼如期而至:他悉心耕耘之处,水田漠漠,秧苗青青。每一株青苗,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大情怀、大境界,可以温习,可以取暖。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文字见于《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中国青年报》《文汇报》等两百余家报刊)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