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专栏｜今日是长归

一

来洛阳，是一定要去香山的；去香山，又必定要选在秋天。“枫叶荻花秋瑟瑟”，如此场景，恍若梦里，怎不叫人心向往之？飒飒秋风，糅合了香喷喷的成熟的味道，那是种子成熟、花儿成熟、树叶成熟、沟壑成熟、蓝天白云成熟，甚或一座山成熟、一条河成熟的气味。

漫漶的秋意，在平缓的山道间铺陈开去，竟如花花绿绿的布帷，五彩斑斓。

说是山，不像山，似土丘，却自带灵气。山不陡，几乎可以平步而上，置身于这偌大的五颜六色的布帷里，自己也成了这布帷上的一叶草，一株花，一粒籽，一只飞蛾。

二

香山原名东山，在洛阳之南九公里处的伊水之东，故名东山，与东山遥遥相对的就是西山。一条淙淙流淌，犹如玉女扭动腰肢，娉婷袅娜的伊河横在两山之间，给两座山平添了无限仙气。东山之所以唤为香山，是因其盛产香葛。而香山寺，却是源于“香山居士”。

“驿吏引藤舆，家童开竹扉。往时多暂住，今日是长归。眼下有衣食，耳边无是非。不论贫与富，饮水亦应肥。”踏上这片山脉，掩于林木植被中，耳畔仿佛有人在吟唱。

这位居士，而今，你在哪里？

我问同行友，也问香山居士。我有一种奢望，在叨扰之外，请接受我这个后世人的景仰和缅怀之情。

循着声音，踏上石阶，在一片绿树掩映中，红色的廊檐下、门楼上明晃晃的三个大字“香山寺”跃入眼帘。

三

公元846年，会昌六年，自诩为香山居士的大诗人白居易去世，遗命葬于香山寺如满大师塔侧，也就是现今的“白园”。

唐文宗太和三年，也该是这样的一个秋天，长安古道上，有一匹老马牵拉着一辆破车，车里坐着一个看破了世事的老人。他双目微阖，气沉丹田，盘膝坐在车内，一路颠簸着由长安向洛阳龙门而来。两旁惊起无数飞鸟啁啾，尘烟四起。

归去，归去，不如归去。

从此后，一代良臣白居易放下了世事，归隐山林，沉湎于山水之间，过上了他不得不向往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有谁会想到，这样的一个才华横溢，少时博学刻苦，年轻时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直至38岁升任户曹参军，后参与改革宪政，倡导广开言路，惩贪倡廉，写讽喻诗，揭露贪官丑恶和反映人民疾苦，意气风发，充满激情的诗人，在封建帝制的专权下，只能落寞转身。这样的事件，像是一记警钟，敲醒了诗人。他注定得离开。

四

白居易被贬到地方上当刺史，经过洛阳龙门时，看着香山寺危楼切汉，飞阁凌云，蔚为壮观，情不自禁道：“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再一日，他指着香山的琵琶峰说，这就是我人生的归宿地了，然后买下了一处宅邸。在写下《琵琶行》的十三年后，他又回到了洛阳。诸多无奈，让他不得不选择归去。

马车至琵琶峰下，他仰望琵琶峰，心中涌起滔滔巨浪，真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他不禁喟然长叹：“往时多暂住，今日是长归。”

一行浊泪，带去几多心愁，往日无多，且行。好在眼前山河壮美，琵琶峰依山傍水、秀色宜人，正合诗人心趣：人生原来还有如此美妙的去处。于是挥挥长袖，畅然道，也罢。

五

从此诗和友日日伴白居易左右。

他与胡杲、吉皎、郑据、刘贞、卢贞、张浑、李元爽、僧如满等结为“香山九老”。在白园，在堂上林下，在琵琶峰，在伊河边，在伊川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畅饮、唱吟、谈天、说地，声如洪钟，意气昂扬。

伊河水潺潺奔流不息，万鸟齐鸣，风催树，松涛阵阵，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白居易坐在院内，坐在树下，坐在河边，或与挚友对弈，相伴尽欢，或只是独坐，小憩。朝浴晨曦，暮徜夕辉，送走旧年，迎来新历，一切都随心而走，心真正静了。

蜂蝶在花中舞，舞着舞着，一只蝶飞了来，落在香山居士的衣襟上，他屏息凝气，生怕惊了精灵。看着它浮动的翅翼，一点一点在他的身体外匍匐，世界静止了，万物在彼时交织交融，相视不语。

恰在此时，一片叶悄然而动，它想，它每日里觊觎的场景，终于成真了。于是，它挣脱了树干的牵扯，无所畏惧地扑下去，它也要归去归去，今日是长归，是它这片叶子的长归。不合时宜的风吹过来，带着浅浅的初秋的味道，那片叶不自禁地偏离了方向，落在裸露的龙门石窟上。又一阵风吹来，哗啦啦，声起叶动，伊河正敞开怀抱，把它拥入怀中。叶子的心已经碎了，宛若粉尘，在河心陷落。它睁开洇湿的眼帘，最后看一眼日暮，古道，老树，而后，自沉于伊河。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六

在琵琶峰上，如今的白园既符合诗人生前的心愿，又暗合了其传世名作《琵琶行》的意蕴，可谓独具匠心，令人赞叹。迎门为青谷区，丛竹夹道，悬瀑飞洒，荷池送爽，乐天堂、听伊亭、松风亭等仿唐建筑引人入胜。乐天堂内有白居易塑像。园中间为墓体区，有墓冢、自然石卧碑、乌头门、登道、碑楼。墓区翠柏葱郁，奇花飘香。

让人流连驻足的，是龙门香山摇身一变成为的“花果山”。花果山内有百亩樱桃园，在樱桃园附近还有百亩桃树、杏树、桑果树、石榴树等，与樱桃园形成一体，既增加了观赏性，也能让游客们品尝。

有花有果有山有水有诗有画有酒有茶，如此美好的香山琵琶峰，不仅是白居易的长归处，也是我们更多人思想中的长归处。

若问，“往时多暂住，今日是长归”在何处，那么除了洛阳的香山，除了香山上的琵琶峰，还会有何处？就像《琵琶行》独属于白居易，而长归处又独属于香山琵琶峰。

秋日，晚风习习，脑海里又回荡起一个声音，沧桑，铿锵有力，宛若从苍穹里传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清明》《鸭绿江》《解放军文艺》等报刊）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