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专栏｜遇见一棵树

巢湖边，遇见一棵树。

原是去看湖，一片意料之中的壮阔苍茫。是时，风定日色薄，水面静寂无波，心如湖平。缓步前行，几棵柳映入眼帘。一样的倚湖而立，一样的枝繁叶茂，却只有她，一眼之后便入了心。以至于数日已过，其影像仍在眼前执着地生动，不得不落笔以记。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姿势。大凡树都和人一样，追求的是高度，但这棵树自树根向上不足一米处便开始呈九十度横向弯曲，长长的褐色枝干越过水泥围栏，将一大蓬盈盈碧色送向了湖面。而当我看清她直立的那段树根时，不禁吓了一跳！那部分树干已然裂成了两段，右边那段还比较粗，左边那一截细得多，且弯弯扭扭，最薄处几欲断裂。两段中间几乎全空，只剩最上面那一丁点树皮是连着的了，树干也是自那开始向水面横越。而那横着的树干上赫然有一个深长的大洞，顺着洞口往里看，隐隐有亮光从顶端透出。那洞居然贯穿到树顶了？如果不看枝头那大团葳蕤的青绿，我肯定以为这只是一棵枯死的树。

这还能算是一棵完整的树吗？

树干起码有一半已经消失，残存的另一半却顽强挺立，生机勃勃。彼时，枝头那万千绿叶，碧色可人，意气风发，迎风摇曳间尽情释放着盛夏的热烈与激情。消亡与新生，枯萎与绽放，如此巧妙地融于一体。

朋友们亦无不惊叹，一一绕树三匝，啧啧称赞。凝视着那横逸斜出的枝干、触目惊心的空洞、苍老皴裂的树皮和斑驳交错的纹理，还有那一个个树瘤般的小小凸起，不由想她到底经受了多少风霜雷电？树干何以中空至此？当时也没想到要去问问旁边的店家，只在惊叹之余，将她存在了镜头里。孰料，一阵咔咔咔之后，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原来，镜头中裂开的树根左边那段，俨然是一个秀雅女子的侧影。她跪立着，身材曲线分明，姿态婀娜动人。小小的头颅，修长的脖颈，左手放低撑着另一截树干，右手则高高扬起越过头顶，与横向的树干连在了一起，仿佛舞台上的旦角正怆然跪地，身姿笔挺，头颅高昂，直视前方，伴着“咿呀——”一声长啸，拼尽全力甩出长长的绿色水袖……自此凝眸处，平添一片碧色流漾。

先前我们只看到她的“空洞”，是因为靠得太近，后来拍照时要把整棵树框进去，便退后了几步，没想到却发现了这番奇丽，心中视其为“女神树”，感叹造化委实神妙。

不由想起前两年在山中遇到的另一棵“奇树”。那树倒没有“缺胳膊少腿”，冬日的寒风中也不见任何萧瑟枯槁之状，而是身姿笔挺，精神抖擞。令我惊讶的是，其灰色的树干从上至下竟然布满了“眼睛”。那些“眼睛”就和这“女神树”中的女子一样，惟妙惟肖，让人打眼一看即会脱口称奇。它们或大，或小；或圆，或椭圆，或三角；甚至还有表情，或好奇，或淡然，或热情，或冷漠。我盯着它们，它们也就一齐滴溜溜地看着我，仿佛和我一样，也在打量着，沉思着。好在观察一棵树比观察一个人容易得多，我不仅能看了又看，还能肆无忌惮地摸了再摸。原来，那些“眼睛”只是树身上大大小小的同色节疤，是剪枝愈合后的伤痕。每只“眼睛”其实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树却把那些深入骨髓的痛化成了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坦然而清澈地看着世界。

此刻，看着手机里的“女神树”，想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眼睛”，心中涟漪如汩汩春水，绵延不绝。我觉得我并不是在看一棵树，而是进入了一个神秘悠远的生命世界。

树，不仅是时光的痕迹，更蕴藏着生命的密码。若论对大地的忠诚与耐心，意志之顽强坚韧，世间鲜有越之者。面对身心的大洞，以何填之？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不仅如此，她还在狰狞的伤口处绣出了精致唯美的花纹。这是一种别样的盛开，一种真正的绽放，其绚烂的光芒和深刻的美学意蕴或许已远远超越了生命本身。

树也是睿智的哲人。即便在山寒水瘦的严冬，树仍不得不全身裸裎，看似全身上下尽是枯枝败叶，却绝非真正的朽木，她只是开启了沉思的模式，默默地思考人生，像高深莫测的思想家，给人大片大片的留白。而只要稍稍留心，你便会发现，在每个叶柄脱落之处，她都会用心地留下一个小小的凸起。那是生命的孕囊，它们在秃枝上悄悄生长着，暗暗积蓄着生命的力量，在静寂中等待着来年的春风，等待着又一次华丽转身。如此，纵然大雪纷飞，亦有希望如灯，照亮前路，抚慰深心。

而当她发现已经无法再笔直向上之时，便毅然决然地调整方向，转而向另一个横向的高度进发。适时转弯，这岂不是人生难得的大智慧？生命的行程中，总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惑，唯有换个角度，才能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

一棵树，如此尊重生命，珍惜生命，不仅谙熟生命的密码，懂得在期盼之时歌唱，在伤疤之上舞蹈，且姿态优雅，气韵不凡。

或许，树本身就是一个静默的人。有谁敢说，树不会思考不会流泪？但无论遭遇了什么，她只耐心而忠实地呈现自己，向着阳光拼命生长。这样纯真、朴素，这样浑厚、斑斓。

面对无垠的湖水，我感到自身的渺小；而凝视这样一棵树，我却有了深深的羞惭……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文字见于《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中国青年报》《文汇报》等两百余家报刊）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