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优专栏|高跟鞋
作者:王优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9-09 00:00:06作者简介:王优,教师。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教师报》《散文选刊》《作家天地》《延安文学》《思维与智慧》《红豆》《岁月》《金沙江文艺》等多家报刊。
开学第一天。
脚已跨出房门,关门的瞬间,瞥见了鞋架上的鞋子。
一双米白色凉皮鞋。半高跟,鞋头稍尖,鞋襻扣合处,缀了一枚金色吊坠,走动起来,吊坠晃来晃去,有些摇曳生姿的意味。
这双鞋是和朋友逛街时买的。常去的一家鞋店,服务和质量都很不错,她选了平跟的,我选了半高跟的。“简直没法穿有跟的了——好看是好看,走几步路就脚痛。”朋友说:“皮鞋都不想穿了,就想穿运动鞋,舒服。”
“你穿啥都好看。”我说。并不是恭维的话,喜欢舞蹈的朋友腿脚与腰身纤纤细细,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刀砍斧凿的痕迹,而是赋予她更多优雅豁达的品质与驾驭享受生活的能力。在生活的舞台上,她随心起舞,翩然有姿,活成了我羡慕的样子。
“你行哦,还喜欢高跟鞋——好像你很少穿平跟鞋。”是的。高跟鞋是我的最爱,平生最喜穿高跟鞋。身高不够,鞋子来凑,或许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少年时候,一双存在于未来的高跟鞋,给予了我太多的遐想。在它的开启与引领之下,沉睡心底的渴望被唤醒,并因此获得神秘力量的加持。此后,懵懂无知的我以近乎固执的虔诚,坚定不移地向着闪闪发光的高跟鞋一步步靠近。
当我终于有能力自己选择鞋子时,便毫不犹豫选择了高跟鞋。鞋跟叩击地面的清脆之声,是我听过的最美乐音。由最初的摇摇晃晃,到后来的健步如飞,穿上高跟鞋,仿佛哪吒踏上了风火轮,这是我生命中的高光时刻。
可惜,近两年,因为种种原因,我几乎没有穿过高跟鞋了。此刻,看着被冷落的高跟鞋,心中五味杂陈。
高跟鞋穿惯了,偶尔穿平跟,反而觉得重心不稳,走路别扭不自在。当然,我的高跟鞋,最高也就5厘米向下,真没觉得累。个子不高,穿个有点跟的鞋,自然是为了增加一点点满足虚荣之心的高度。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将别人眼中的负累变成了怡然自得的享受。
曾经怂恿身边人,极力陈说穿高跟鞋的种种好处。结局自然以失败告终。
小微一年四季都是平底鞋。和她逛街买衣服,试来试去,总觉得少了一点味道。换个5厘米左右的鞋子,哈,一下子婀娜起来。“买个有跟的鞋子吧。”“不!”“买个内增高的也行。”“不!”拒绝得干脆彻底,没有商量的余地。“穿高跟鞋真的好看些!”“累!”“但是好看。”“但是不舒服。”“你看某某就爱穿高跟鞋。”“她喜欢。我不喜欢。”费尽口舌,毫无所动,只好偃旗息鼓,悻悻而去。
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穿高跟鞋的呢?不要说高跟,稍微有点根都不在选择之列。女儿直言不讳:“这个年代还穿高跟鞋,土。”曾经,我努力追求的“洋”,在他们这里变成了不屑一顾的“土”。
“王老师,你一直穿着高跟鞋不累吗?”有一次,早自习之后,在平房区,银杏树下,高中的男生这样问我。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枝,跳跃在男孩儿清秀的面庞上。“我妈穿平底鞋上楼都说累——我就没见她穿过高跟鞋。”他向上一跳,伸手一握,似要抓住漏下来的那缕阳光。“习惯了吧。我喜欢这种挺胸收腹、抬头走路的感觉。”
其时正值仲春时节。校园里春草初盛,花枝摇曳。粗糠树上,新叶滴翠,白色伞状花序顶叶而出。香气氤氲之中,蜜蜂飞来飞去,嘤嘤嗡嗡。
树上悬着的大钟早已锈迹斑斑,仿佛是凝固的时间。日月星辰变幻,风霜雨雪交替,一记又一记钟声里,树叶青了又黄,学生来了又去。铜壶刻漏,金飞玉走。
嘚嘚嘚,嘚嘚嘚。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我心上。于我而言,高跟鞋代表的是一种岁月,一种向往,一种挺胸抬头的自信与力量。
“女同学好好想一想,自己将来是穿高跟鞋还是平跟鞋?”多年前,也是开学第一天,瘦瘦高高的康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冷峻又深邃,脚上的皮鞋闪闪发亮。彼时,他刚师范毕业,是我们的班主任。“也许将来你没有考上学校,跳不出农门,还是买得起高跟鞋。但是——”他顿住,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剑一样的目光细细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继续说:“那就想一想,你穿着高跟鞋干什么?下田种地吗?”他提高了声调,反问的语气,钟声一样在教室里回荡。
我低下头。脚上祖母做的青布鞋已经泛白了,鞋口毛毛糙糙,左脚的脚掌部位快要磨穿了。
九月的阳光炽热依旧,威力不减。空气中飘浮着收割的气息,那是新收的稻草和稻子,花生藤和花生,以及檐下的玉米和地里残留的秸秆在阳光暴晒下发出的特有的香气。我的手臂上,脸上,脖颈上,锯齿样的草叶禾叶拉成的小口,刚刚结了痂。汗水一出,有些地方还生疼生疼的。
彼时于我,高跟鞋是全然陌生的物件。平日里,夏秋两季,很多时候,我们挽着裤腿赤着脚,上山下河,飞奔在田间地头,割草捡柴,掰玉米,割稻子。上学时,一双塑料凉鞋穿到底,直到北雁南飞,秋风萧瑟。泥泞小道上,来来往往的是半旧不新的胶鞋。冰天雪地里,若有一双没开裂不漏水的长筒靴,心里就是热乎的,冬天便不觉得冷了。
穿高跟鞋着长裙子的女子,那个从画里走下来的神仙一样的姐姐,昨天我在校园里见过。当白色的高跟鞋敲击在水泥地上,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乐音。嘚,嘚,嘚,嘚,嘚,嘚……她袅娜地走过来,走出校门,走过操场,走向东边的街口。我双手紧握,拇指掐住掌心。旋转的鞋跟,跳动的马尾,红色的裙子勾勒出的画面,是九月里最炫目的风景。哦,原来,生活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
此刻,康老师的话不亚于醍醐灌顶。我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上学的意义,明白了努力的方向。穿上高跟鞋,走出小山村,走在石渣路水泥路上,遂成为我少年时候的英雄梦想。此后的日子里,不用别人提醒,为着这个梦想,我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里写他早年求学的勤奋与艰辛:“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最好的教育是唤醒,梦想是黑暗中的一盏灯,只有带灯的灵魂才能唤醒沉睡的心灵。奋斗的种子一旦埋下,自有天光雨露的滋润,汗水心血的浇灌。尔后,发芽,长叶,抽枝,自然而然地,便会华枝春满。
每每穿上高跟鞋,走在古树参天的校园里,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青春的面庞,幸福的春水便在心头荡漾。鞋跟叩地的嘚嘚声里,我常常回望,康老师的教诲和启迪如天边灿烂的云霞,将我的内心照亮。从教以来,我常常提醒自己,也要做一束光,一束光簇拥着另一束光,未来的天空,才会更温暖,更明亮。
愣神良久,毅然转身,脱下脚上没有后帮的平跟鞋,换上了被冷落许久的高跟鞋。夏天已远,九月的风中开始飘散着桂子的香气。往后岁月,高跟鞋会渐渐离我远去,远去的还有许多东西。而此刻,我只想穿上高跟鞋,一步一步走过楼道,走下台阶,走向学校。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重温抬头挺胸的往昔,对接九月里那些闪闪发亮的目光。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