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梦里风物⑨作坊的土面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9-14 14:59:06吃过各种各样的面条,时常想起家乡作坊的挂面。
温暖湿润的老寨子,多为浅丘。丘下为沟,地势宽平,起埂围田,一块接一块,一沟连一沟,块块相邻,沟沟相通,栽水稻,养鱼虾。丘上为坡,坡坡坎坎,层层叠叠,种玉米、红苕,种花生、油菜……当然,也种小麦。
每年秋末,挖了红苕,点上麦子。到了冬天,麦苗长得旺盛,坡坡坎坎的绿,层层叠叠的绿,在寒冷的季节里荡漾着温润如玉。开春后,阳光铺张,雨露甘甜,麦苗健硕强壮,抽穗灌浆,恣意着绝代风华和妩媚妖娆。立夏时节,麦子熟了,坡坡坎坎的黄,层层叠叠的黄,满山满坡飘荡着浩浩渺渺的麦香。
人们下地挥镰,收得新麦子,煎新麦子粑粑,蒸新麦子馒头,也做新麦子挂面。一筐筐麦子担进加工坊,加工坊又特别忙碌起来,哒哒哒,轰轰轰,整天都在响。
在乡上集市,在许多村社,甚至条条沟湾都有加工坊。在垭口道路的交汇处,在沟湾的平顺地,起几间穿斗青瓦房,安几台发动机、打米机、磨面机、出面机,做几个案板、风车以及面筛、米筛一些杂七杂八的器具,就成加工坊了。
周围的人们莫不前来光顾,总是熙熙攘攘打涌堂,师傅大声哇气地吼“莫挡路,莫挡路”,好个门庭若市。里面的机器不停不歇,发动机隆隆轰响,皮带哒哒转动,打米机、磨面机、出面机呼呼哧哧,好不喧嚣嘈杂。
“师傅!挂面——”做挂面的人颤颤悠悠地担来麦子,一进门就咧嘴大喊,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好哩!挂面——”师傅一心一意地掌管着机器,不看来人,只是大嚷,也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新麦子出来了,家家都做新麦子挂面。做挂面,先去尘,再磨面,然后,和面、压面、出面,再后就是晒面、切面、裹面。
去尘,去除麦粒上的灰尘。先转动风车吹尘,再用打米机刮尘。打米机刮尘的效果很好,把麦粒上的灰尘去除得很干净,通常刮一遍即可,有的还要多刮一遍。“师傅,再刮一下哈。”做挂面的一边请求师傅,一边把一筐沉重的麦粒歪牙咧嘴地端起来,又倒进打米机的进口漏斗里。
磨面,磨细麦粒成面粉。师傅一手撑着磨面机大大的进料漏斗,一手控制进料口细窄的阀门。做挂面的在机器下方抱住鼓涨的出料口袋,不断地倒腾磨细的面粉,并嘱咐师傅不要将麦子磨得过重,“吃精点,吃好点啰。”在过去清寒的日月,麦子一般要磨八九成,磨出的面粉黑麻麻的,做出的挂面也黑麻麻的,麦麸味重,没有筋道,粗糙刺口。随着庄稼年年丰收,麦子便只磨六七成了,磨出的面粉雪雪白白,做出的挂面筋筋道道。
和面,拌和面粉成面团。在宽大的案板上,师傅向堆积如山的面粉加入适量的水,捣弄结实的双臂,拌成坨状的面团。和面,和均拌匀,干湿适度,是保证挂面品质的关键。有的要有盐有味,吩咐师傅向面团里加点盐;有的要味道别致,叮嘱师傅向面团里加些鸡蛋啥的。
压面,压制面团成面皮。在长长的条形出面机上,高高低低的几副支架上安装几根面棒,面棒缓缓转动,反复挤压面团,面团渐渐压成筋道的面皮。有的喜欢挂面薄一点,就把面皮压得薄薄的;有的喜欢挂面厚一点,就把面皮压得厚一些。一卷一卷的面皮卷压在面棒上,放置在支架上。
面皮压制好了,就该出面了。发动机慢慢地带动出面机,出面机上的面棒慢慢地转动,一圈一圈的面皮缓缓地伸展,徐徐地前移,经过前端一排锯齿形刀口,便垂下整整齐齐丝丝缕缕的面条。师傅一手握捏三尺长的细棍挽挂垂下的面条,一手执拿长长的剪刀,当面条垂到一定长时,剪刀“咔嚓”剪断。细棍上挂满了面条,师傅递给做挂面的,又拿起另一支细棍,与此同时,做挂面的赶忙双手举托,小跑似的奔出去,晒在地坝里整齐排列的竹架上,又立马跑回来。有的喜欢宽面,师傅就安上宽齿刀口,挂面宽如手指;有的喜欢细面,师傅便换上细齿刀口,挂面细若须发。
出好的面,晒在地坝里。晒干了,又收回加工坊,叠放在宽宽的案板上,师傅执拿蒲扇般的大钢刀,比划比划长短,吱咔吱咔切断,然后用纸张紧实地包裹。
那会儿,裹面通常用报纸。在村里村长家就有好多报纸,村长常常要去乡上,回来时腋下就会夹一大叠报纸。在早晨或傍晚,村长就坐在屋门口瞅看,看完一张又整齐地折好,规整地放在案板上,又和新的一样。哪家要做挂面了,大人便指使小孩去讨要。小孩蹦跳着跑去:“村长,报纸哈。”“裹面哪?”“嗯。”“面好吃哪?”“好吃。”正在看报纸的村长,笑呵呵地起身,张开手掌拿起厚厚一叠。
师傅把大张的报纸裁成一拃多宽的张张长条,一张便包裹一个面,裹好的面一拃半长、碗口大小。师傅裹好一个,做挂面的迫不及待地接过去,齐整地叠放在箩篼里,不时地望望外面,太阳就快落坡了,这会儿担回去,宵夜正好下面哩。
做挂面的工序多、流程长,即便一大早去,半天也是搞不归一的,通常得到下午或傍晚,中午就不能回家吃饭了,需家里送饭去。
我小时候就给在加工坊做面的爸爸送过饭。夏日的正午,太阳火辣辣的,四周静悄悄的。我赤着双脚,踩着灼热的路面,走在翠绿的稻田间,秧苗的清香层层袅绕,斑鸠的唤叫幽邃深长。远远就能听见加工坊里的机器声,让四野更加寂静。荡过沟,迈上坡,顺坡路,上垭口,垭口上就是穿斗青瓦房的加工坊。
在加工坊里,发动机、打米机、磨面机、出面机都轰轰隆隆,师傅们都忙忙碌碌,做挂面的都来来往往,他们浑身都是白蒙蒙的粉末,只见眼睛黑溜溜地转,在转动的眼神里,掩藏不住对生活的憧憬和满足。当出我家的面时,爸爸托举着细棍,飞快地跑出去,又飞快地跑回来。面源源不断地出来,爸爸就来来回回地奔跑。地坝的竹架上一排排挂面,细细长长,摆摆荡荡,银光闪晃。
我喊:“爸爸!”声音却消失在满屋轰轰隆隆的机器声里,消失在满屋浓浓密密的尘烟里,消失在满屋浓浓稠稠的挂面香甜里。那浓稠得拨弹不开的香甜味,瞬间将我严实地包裹,浸透全身。
我深长地吮吸,呆呆地站着,痴痴地想:吃酱香臊子面哩。我还想:吃焦糊辣子面哩,干红海椒剪成节,细火炕透炕香,炕出点点焦黄,擂钵冲烂冲细,加上蒜泥、花椒,菜油烧开,往上泼淋。
我“叭啦”地咂嘴巴,口水连连,迷离恍惚,面前仿佛盛放一碗满满的面条,汤水宽泛,热气腾腾,辣乎乎的,麻丝丝的,酸溜溜的,还有香喷喷的肉臊子,密密麻麻的油花,细细地溅散……吃呀吃呀,吃着麦子的清香,闻着土地的芬芳,嗅着汗水的滋味,尝着太阳的气息……
好久没吃家乡作坊的挂面了。那些作坊没有了,穿斗房已坍塌,机器已生锈,人也离开远去。吃着超市里各种“精细面”,想起家乡的“作坊面”。一天,看到一条关于家乡的视频——“‘家乡土面坊’来啦”,那是家乡合作社又建起了加工坊。后来,视频又陆续传来——小麦播种、长苗、抽穗、收割;修复垮塌的加工坊,重现老式穿斗青瓦房;发动机、打米机、磨面机、出面机隆隆转动,刮麦、磨面、和面、出面……一条条视频,就是一部部大片,把“家乡土面坊”推给世人,传到天边。
“家乡土面坊”在一个“土”字。这“土”,是土生土长的麦子,是土里土气的作坊,是土里土气的做法,是土里土气的挂面。这“土”,是厚重的土地吧,也是浓浓的乡愁吧……
在遥远的深邃处,传荡隆隆机声,弥漫浓稠香甜,眨闪浓稠香甜一般憧憬的眼睛……
编辑: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