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花专栏｜金子和他的半园

丝瓜在架子上慢慢老去，一半枯叶随风飞舞，一半藤蔓继续开花，几根不成气候却不愿离开的半老丝瓜懒洋洋地挂在架子上；柚子三三两两高悬枝头，墙头为界，一半在园内张扬，一半在园外打望，更有一个干脆骑在墙头，慵懒享受着叶缝漏下的阳光；柿子一嘟噜一嘟噜成了柿树最甜蜜的负担，先行的鸟雀啄破最大最红的一个，香甜便随风洋溢开去；两株高大的香樟树阴翳了墙内墙外一大片地，调皮的香樟果不时“咚”地一声跳下来，在地上弹两下便滚到一边不动了；树下二尺六直径的锅里，土鸡、芋子、豇豆、锅边馍馍冒出腾腾热气，地里青菜、蒜苗、香葱长势正好。

这是金子的半园。一脚跨进去，我便完全沉沦，眼睛贪婪地四处逡巡，恨不得把一切都装进镜头，脑海里有无数个阮籍、嵇康、陶渊明、苏东坡从历史深处朝我们走来，闲坐竹林、斜倚香樟树、饮酒挥毫、弹琴吹箫、吟诗作赋，好不潇洒。

觊觎金子家的锅边馍馍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得我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他在手机社交软件的群里炫耀柚子花开时的初春，还是在群里晒门前荷塘秧田的盛夏，抑或是他亮宝似地展现满书架的书时⋯⋯反正，我就那样惦记上了那田园间的小屋，和我一样的还有一群以文字为乐的同好。

选定阳光明媚的一天，终于如愿以偿，跟着导航入得半园，享受一份远离喧嚣的清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主人早就备好了糖果、瓜子、香茗，野性复苏的我却攀着梯子，瞅准最大的两个柚子伸出了魔爪，左半圈右半圈一拧，果实入怀，那份沉甸甸的喜悦瞬间占据心头。轻车熟路，拿起桌上小刀横一刀、纵八刀，两个大拇指一齐用力，三下五除二，一个完整的柚皮帽脱落，柚子在手中露出诱人的果瓣。剥开一瓣，将晶莹剔透的果肉扔进口中，脆甜带点微酸的口感立即在嘴里横冲直撞，瞬间俘虏了我的胃。抬眼间，只见平时文静优雅的友人梅也正对着柿子痛下黑手，怎奈瘦小的她离柿子总隔着半根手指的距离。我立即借身高优势前去帮忙，踮脚伸手之间，一个红红的柿子到手，这一幕被姐妹用相机留下“罪证”，又引来一阵大笑。

趁鸡肉和馍馍未熟，我跟随主人巡田。曲径通幽、竹林绕宅，一条名叫“毛毛”的小黄狗摇着尾巴在林间蹦跳，几片竹叶晃晃悠悠应声而落。竹蔸边，几朵蘑菇撑起可爱的小伞，然而白色伞盖上那些芝麻样斑点，暴露了其本性，这是好看不能吃的毒蘑菇，我只能对其敬而远之了。顺着房舍间的小路一直走下去，斑驳的围墙、沉重的双扇门、尺把高的门槛、饱经岁月风霜的泥墙、黄澄澄的稻谷、乡间小道……都是绝佳取景点，乖巧伶俐的幽妹妹是现成的模特儿，集小说散文等才华于一身的“下雨鸟”又是摄影大师，跟着他们，一圈下来，我偷得几招，不由暗自窃喜。

乡下人淳朴而热情，每次迎面都是真挚的笑脸，一位大娘乐呵呵地坐在院子中裹着叶子烟，只见她熟练地把剪成小段的烟叶一片片铺开，然后在膝盖上抡，一支烟就裹好了，轻轻把两端敲平放入盒子，又开始铺烟叶。一抬头，她发现了正对着她扬起相机的我，立即忙不迭地抽板凳让座，问我走亲还是访友，并热情地端出新挖的花生，务必让我尝一下鲜。唠嗑间，我问起庄稼收成如何，一阵爽朗的笑声后，是云淡风轻的回答：“全部承包出去了，年轻人就可以放心出去打工挣钱，我们老人也轻松。”看着她家的砖混“小洋楼”，我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再返半园，锅里香气扑鼻，大伙一齐上阵，桌子板凳摆到了竹林下面，丰盛的菜肴上桌：卤兔子、老腊肉、麻辣鸭头、红烧黄辣丁、泡菜土豆丝、锅边馍馍……层层叠叠满满一大桌。耳畔，斑鸠这边呼唤那边应；鼻翼，稻香菜香混合着轮番进攻；眼前，竹林清幽，一只竹笋虫躲在一棵笋上偷食正欢……如此境界，早忘了凡尘规矩，一声“动手”，大家毫不客气地舞动筷子大快朵颐，觥筹交错间，觉得世间一切美好也不过如此。

酒足饭饱，信步踱入书房，我的眼睛再次被黏住。书房不大，四周高高低低摆满了书，随便抽取一本，只见书上密密麻麻做了批注，可见书是入了人心的。房中央是一张大桌，桌子靠墙处一大卷书法纸，纸就那样铺在桌上，旁边用碗做的砚台里，墨淡笔开，可以随时挥毫泼墨。桌旁习字写过的纸张足有半人之高，可见主人下过不少功夫。提笔铺纸，信手涂鸦，笔墨间满是主人的气息。其实主人金子只是一个初中未毕业的农村青年，只因一个文学梦，便醉在自己的半园，读书习字写文章，育花栽菜种庄稼，把人间烟火过成凡尘诗行，这不正是羁绊于名利场上之人最缺少与羡慕的吗？

该离开了，金子妈妈把柚子、柿子一股脑地往我们手里塞。转身，夕阳下，金子和他的老妈妈站在半园门前，一次次挥动双手高声叮嘱：“开车慢点，下次又来耍——”告别声中，我的脑海中不断冒出陶渊明的诗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