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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泽专栏|故乡旧时光①姻缘记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10-13 10:41:06

我没有姐姐,姑妈家有三个表姐,我就叫她们姐姐。当她们长大了,一个一个出嫁了。二姐的出嫁,我是亲眼看着的。

我刚读小学时,二姐小学就快毕业了。二姐个子娇小,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她的成绩也好,年年“六一”时,在全校庆祝大会上,她都会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登上台领到鲜红的奖状。二姐好神奇啊!

二姐对我很好,常常放了午学,她就在教室外面大声喊我:“冬娃儿,冬娃儿。”她那张瓜子脸贴在窗口上,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她是叫我去她家吃饭哩。我乐意我高兴呀。我家离学校远,中午回家吃饭费劲些。她家离学校近,爬上坡下个坡就到了,多方便呀。况且,我去她家还会吃上好吃的哩。

春天的时候,我能吃到春芽鸡蛋饼。二姐爬上高高的春芽树,摘下一大把嫩嫩的春芽,在木柜的篮筐里取出几个大大的鸡蛋,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姑妈把春芽切得细细的,搅拌在鸡蛋里,煎出碗口大的饼子,鸡蛋黄黄亮亮酥酥软软的,春芽沫均均匀匀鲜鲜嫩嫩的。那是那个季节那个年月最好吃的东西了。当我吃饱喝足后,抹着嘴巴,拍着肚皮,走出她家,沐着暖暖的阳光,闻着馥郁的花香,听着清脆的鸟叫,轻快地爬上坡,不一会儿就到学校了……

不久,二姐去另一所学校读初中了。但她还时不时地来喊我去她家吃饭。我看见教室窗口上那张瓜子脸汗流涔涔,那是她一路跑过几个坡,匆匆地赶来的。

二姐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那时,她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姑父去世了,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表姐已经远嫁,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三表姐还小,家里全靠她的妈妈,常常累得生病倒床不起。于是,她搁下书包,干起了农活。干着农活的她仍会来喊我去她家吃饭。当放午学的铃声响起时,我就听到她喊:“冬娃儿,冬娃儿。”我扭过头,看见那张瓜子脸贴在窗口上,那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她有时背着背篼,有时扛着锄头,有时挑着粪桶,有时戴着草帽,有时披着蓑衣……我知道,她是当作家里的男劳力,什么活都干。

后来,我去了20里外的镇上读书,有时在教室外还会听到她喊:“冬娃儿,冬娃儿。”循着声音,我就看见窗口上那张瓜子脸和那双滴溜溜的眼睛。那是她到镇上来卖一袋大米或买一袋肥料或卖或买其他的东西,就会到学校来,给我带点吃的,几个鸡蛋或几个粑粑什么的。她把吃食递给我,我赶忙伸出双手接过来。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她变了,变得那么黑那么瘦,哪里是白白净净的二姐?我担心瘦小的她担来背去20里哪里吃得消哟,就心痛地说:“二姐,好累嘛。”她摇摇头,淡然一笑,反而担心我:“冬娃儿,好不好?”“好,二姐。”我有点想哭。那时,她总会向教室里深长地打量,目光里有几分向往几分念想。她停顿片刻,呢喃细语,若有所思,咬咬嘴皮,跨开大步,转身离开。我看见,她并没有匆匆走去,而是躲在校园僻静处,朝着教室又久久地张望。远远地,能看见那张瓜子脸和那双滴溜溜的眼睛。读书声响起,潮水一般地漫卷,把她严严实实地淹没……

二姐喜欢读书呀。但二姐不读了哟。

二姐出嫁了。

秋阳艳艳,天空高远,岩坡上的野菊盛开了。

那个秋天的下午,几十个男子扛着细长的竹竿和木棒,担着空着的箩篼,热热闹闹地来到姑妈家,这是来“过礼”的“接亲客”接走二姐的。他们同时带来了几只公鸡、半边猪肉、一箩篼大米、一大袋花生、一大坛白酒、一瓦坛醪糟,还有杂七杂八的一些东西,这是送来的彩礼。

姑妈给二姐也准备了一大堆嫁妆,一个大木柜、一个高衣柜、一个矮衣柜、一个木箱子、一个木架床、一个木脚盆、一张木圆桌、两张木椅子,还有两条棉被、两床被单、两条床单、两只枕头、一张席子、一床蚊帐、6套衣服、6双鞋袜……

晚上,姑妈摆开宴席,远远近近的人们前来道喜,熙熙攘攘的人群坐满了屋里屋外的一张张席桌。来道喜的人送来瓷盆、瓷盅、枕巾、毛巾、床单、被单、布匹、水壶、暖水瓶……摆满了大大一间屋。姑妈把这些也作为了二姐的陪嫁,人们知道,这是姑妈对从小就操劳受累的二女儿的一些慰藉吧。

那些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物品,花花绿绿,鲜鲜艳艳,光光丽丽,琳琅满目,让“接亲客”第二天抬走担走。

第二天就是二姐的婚期,这是特请“看期人”择定的黄道吉日。这个日子,就是二姐人生的分水岭,从此告别妈妈,告别生养20年的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与另一个人命运与共、风雨同舟了。

这个时候,她儿时的玩伴、从小的姐妹们也来了,她们有的出嫁了,是专程赶来的;有的已定了人户,也即将出嫁;有的还待字闺中,示意二姐遇见合适的牵牵线搭搭桥。晚上,她们密密实实地挤在二姐的房间里,围坐起来“坐歌堂”。她们唱起一首首歌,有时高亢,有时低回;有时激昂,有时婉转……有时大笑,有时狂欢;有时感叹,有时流泪……歌声增添喜庆气氛,歌唱表达惜别之情,歌叹蕴含人生体味。她们不停地唱,喉咙唱嘶了,声音唱哑了,还要唱下去。她们知道,过了今宵,姐妹们又要离开分散,去东南西北,到四面八方,何时再聚一堂?何时再唱一歌?不知是那何年何月哟。

深夜的秋霜簌簌飘落。寂静的山野沉沉入梦。远处的鸡鸣声声传荡。天空的圆月雪白银亮。“坐歌堂”的歌声,飘飘忽忽萦萦绕绕……

晨曦朦胧。

“过礼”准备就绪。那些竹竿绑上了柜箱,那些木棒捆上了床凳,那些箩篼装满了衣帐,那些扁担挑起了盆壶……在祭祖焚香的袅绕青烟里,在席桌喜宴的闹闹嚷嚷里,在串串鞭炮的炸裂声声里,随着长长的吆喝:“起——啰——”浩浩荡荡的队伍启程了。

在老寨子,“过礼”的队伍大致分成三段:前段,是新郎、媒人和几名空手行走的“接亲客”,在前引导带路;中段,是担抬嫁妆的“接亲客”,是“过礼”的大队人马;后段,是新娘和新娘的“送亲客”。

二姐走在队伍的后面,由“送亲客”陪送前往。二姐的“送亲客”是姑妈一一选定的至亲,有二姐的姐姐姐夫、叔爷叔娘、舅舅舅娘等等,当然,还有我。“送亲客”都作了精心打扮,女的头发梳得溜光,脸上抹着胭脂红;男的脚蹬锃亮的尖嘴皮鞋,一闪一闪。我的妈妈也为我作了充分准备,让我穿上了一身新衣服,还为我赶做了一双新布鞋,她说在众多的宾客面前,才能鼓起二姐娘家人的好精神。

队伍蜿蜒迤逦,拉了好长好长。走过窄窄的田坎,淌过深深的沟湾,跨过潺潺的溪流,爬过斜斜的山坡,转过陡陡的山嘴,越过长长的岭岗……秋天的雾霭浓浓淡淡,飒飒的凉风长长短短,地里的麦苗点点浅绿,坡上沟下的人家炊烟袅袅。

所经院落住家,总引来人们围观,必逗来狗群长吠。人们啧啧地赞:“那‘过礼’啊,好闹热啊……”“好多抬啊,好多挑啊……”小孩们更加兴奋,蹦蹦跳跳地唱:“新姑娘,花棉帐;新姑娘,吃喜糖……”在缓缓移动的队伍里,便撒去大把大把的喜糖,大人挥动双手在空中抓握,小孩在地上挤成一团你争我抢。队伍走远了,围观的人们还久久不散,小孩的唱声还脆脆传来,黄狗灰狗们仍跟追不舍,声长声短地吠叫。

转过一个坡,进入一个湾,传来高呼:“来了!来了!”随即,鞭炮震响,久久不绝,烟尘滚滚,弥漫天际。屋里屋外宾客满坐,全都站立起来,窜动着探望着喧闹着,喊叫声声,大笑阵阵,掌声绵绵。无论男的还是女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得到了喜烟喜糖,吸的吸烟,嚼的嚼糖,说说笑笑,满脸喜气。屋檐下收录机如爆炸一般地吼:“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这时,一人跳来,左手抓住一只大红公鸡,右手执拿一把宽大菜刀,刀在鸡脖上一抹,鲜血洒落,绕着二姐转过一圈,媒人便清清嗓子,一字一句悠长地喊:“迎——接——新——娘——” 媒人打扮精致,容光焕发,成功牵起一根红线后,将得到一双鞋子、一套衣服、一个猪头、一只公鸡以及一个红包的谢礼。

二姐由媒人搀扶着,簇拥欢迎,进得屋里。我们“送亲客”由几名“接客师”细心引导,安排落座,他们穿戴崭新、满面笑容,陪我们热情说笑。随后,媒人又一字一句悠长地喊:“新——郎——新——娘——拜——堂——”在媒人的主持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在欢声笑语祥和融融里,二姐完成了她人生中庄严而肃然的跪拜。

接着,摆开中午宴席,这是婚礼的“正酒”,是二姐人生中最隆重最热闹的酒席。午宴过后,还有晚宴,一样宾朋满座、热热闹闹。在此期间,二姐多呆在新房里,由我们“送亲客”陪伴。晚宴过后就是闹新房。二姐娘家的至亲不能去“闹”二姐,我们“送亲客”就安排在别处休息了。

新房里笑声阵阵、呼叫声声,声声阵阵传入我的耳里。以前,我去过闹房的新房,知道闹房的名堂。互喊爱名:新郎新娘互喊名字、昵称,看谁说得多。同解心节:打个同心结,让新郎新娘一起用嘴解开。情歌联唱:新郎新娘和宾客对唱、联唱歌曲,唱不出来的罚酒。白头偕老:在一盘面粉里放入糖果,新郎新娘吹开面粉寻找糖果……

夜深了,闹房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响起铺床的唱声。铺床,选定一个父母健在、育有儿女的妇女铺好婚床。妇女一边铺,一边唱:“铺床铺床,满屋堂皇。花枕头放两旁,花铺盖放中央。花毯子坝牙床,生个儿喜洋洋。长脚长手像老子,细眉细眼像他娘。帐达钩,套得牢,一对夫妻同到老……”听着悠悠扬扬、情情切切的铺床歌,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送亲客”就该回去了,二姐没和我们一起回去,她留了下来,她的家就在那里了,她就在那里生活了。二姐在她家屋前的田坎上送我们,她定定地站着,定定地望着我们。我们走了很远了,她还定定地站着,还定定地望着。我停住,回过头,喊:

“二姐……”

“冬娃儿……”

二姐声音细细的。二姐哭了。

在淡淡的晨雾里,看着那张瓜子脸和那双滴溜溜的眼睛,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那个暑假,我放假回家,妈妈叫我去二姐家,说她家来了客人。二姐家里确实来了客人,却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子,高高的,黑黑的,见了我就傻乎乎地笑。

“你是冬娃儿?”

我点点头。

“你爱打乒乓?”

我又点点头。

“来,打乒乓。”

我那时喜欢打乒乓球,却又苦恼不已,一没钱买乒乓球拍,二没有乒乓球台。虽然自己想办法用薄木板锯成球拍,在石板地上画个球台形,但是那粗糙简陋的球拍、不是球台的球台,怎能让人尽兴呢?现在,我的苦恼化解了,那男子拿出一副漂亮厚实的乒乓球拍,还用木板订制了一张宽大平整的乒乓球台。我为那傻乎乎的男子的细心和热情,有了一丝好感。他就是我未来的二姐夫。

二姐和二姐夫是媒人牵线认识的。那天,姑妈、二姐和二姐的舅妈穿戴周正,一起去赶场。她们在媒人的带领下来到集镇的市场,媒人向她们指点不远处一个五大三粗正做买卖的年轻男子,男子发现她们,便拼命地笑。二姐知道这是在为她看人户,当即扭头就走,表示不同意,“没读多少书,傻乎乎的像傻儿。”我知道,读书,在二姐心中还有深深的梦,她梦想成为伏案漫笔的读书人,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也是读书人,是手持书卷文质彬彬的模样。

但,二姐扭不过她的妈妈和舅妈,不久后便被“挟持”着正式去“参家”看人户了。“参家”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她的妈妈和舅妈,还有她的姐姐、叔娘等等一大群妇女。她们都“火眼金睛”,对房子、仓柜以及仓柜里的粮食等等都一一审视。房子是新瓦房,粮食满仓满柜。人呢?当要“火眼金睛”人时,媒人轻举手指,把大家的目光引向屋前的田地。在地里,那男子顶着火毒的太阳,扶着大犁,驾着水牛,源源不断翻转的泥土,整齐均匀滑润酥松,像油油亮亮的猪板油。“参家”的妇女们尖锐的目光变得柔和,刻板的面色变得和悦,悄悄碰头商议,意见统一:可以。回走时,男方向二姐打发200元红包。200元,在那年月是不小的数目。但二姐对“傻儿”很有排斥,不接红包,还是姑妈笑着接了过来,说“我女面浅”。

于是,姑妈从此多了一个帮手,无论是农忙还是农闲,二姐夫都要到姑妈家来,春天种菜、犁田、浇麦,夏天栽秧、割麦、栽苕,秋天割稻、挖苕、点麦,冬天集粪、砍柴、清淤。许多时候,他干完了姑妈家的农活,才匆匆赶路十几里去做自家的庄稼。他话语不多,见人总是傻傻地笑,真是活灵活现的“傻儿”。但,有了“傻儿”的犁牛打耙、担抬背驮,姑妈家的庄稼比别人的长得高、长得壮、长得好,在季节里姑妈家的农活不会老是掉后了,姑妈也没有累得生病倒床不起了。二姐在地里的重活减轻了,到镇上也不会咧嘴龇牙担去背回20里了,她对“傻儿”的冷淡渐渐消除了,渐渐觉得那傻笑多好看,渐渐感到一种实在一种依靠。

但,好事总会多磨。一天,二姐听一个长舌妇嘀咕:二姐夫以前相过亲,和那女的坐过一根板凳呢,还在像馆里一起照过像呢,那是一个下流胚子,那是脚踏两只船的二流子。姑妈又病倒了,又卧床不起。二姐终日流泪,几天都不出门。二姐的姐姐姐夫、叔爷叔娘、舅舅舅娘等等都来了,密密麻麻的满屋人召开家庭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甄别事实,商议讨论,推理判断。家庭会从中午开到深夜,最后,得到的事实和形成的结论是:二姐夫多年前的确相过亲,但现在已无瓜葛;一起坐过板凳、一起照过像算什么呢?已经改革开放了,咋还那么守旧呀?

姑妈的病又好了。二姐又露出了笑脸。

那个秋天,二姐随着“过礼”的大队人马,去了另一个地方,几天后,二姐在二姐夫的陪伴下“回门”——回娘家看望妈妈。从此,二姐回这里的家,和以前“回家”不一样了,而是多了一个“娘”字。按照风俗,二姐仅在娘家午饭后,便要返回自己的家。

那时节,姑妈送女儿走,走了一程一程,送了很远很远。几天前,女儿随着“过礼”的队伍走去,姑妈没有哭,但女儿“回门”又匆匆离开时,却吚吚呜呜地哭了。

村里许多女子,就在妈妈的目送下,这样离开村子,去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一生。

一生,有时幸福,有时美满;有时劳累,有时忙碌;有时悲苦,有时哀伤;有时叹息,有时流泪……

二姐呢,现已近花甲。在“另一个地方”用自己的双手,获得了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尊重。每年,她和二姐夫都做30亩土地,是村里做得最多的,当人们在吃宵夜时,她和二姐夫还在坡上忙碌;每年,二姐都喂10多头肥猪,当别人无肥猪可卖时,二姐还能从圈里源源不断地拉出来……

憨厚老实的二姐夫不让二姐干重活,但二姐偏要,偏要担粪、挖土;偏要割稻、挖苕;偏要担抬、背驮……那个9月,我将出远门去远方读书,二姐也来送行。好久没见的二姐,心中那个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二姐,已是满鬓花发,已是满额纹路。但那张瓜子脸还轮廓分明,那双滴溜溜的眼睛还明亮坚定。二姐说,她也是“读书人”了,土地就是她的书本,庄稼、猪羊就是她的文字……

那年,二姐家要把瓦房变成楼房,无论晴雨,还是晨昏,她都和二姐夫一道踩着窄窄的坡路,从5里外挑回建房的砖头、水泥、砂子。人们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倔强地跳跃在山间,就对那个女子、就对那个“读书人”肃然起敬。


编辑:熊冬梅 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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