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优专栏｜花开如瀑

作者简介：王优，教师。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教师报》《散文选刊》《作家天地》《延安文学》《思维与智慧》《红豆》《岁月》《金沙江文艺》等多家报刊。

教工宿舍旁，有棵小叶榕，绿叶堆叠，树冠如云。树下，几只装满泥土的塑料筐子环成一方小小的菜园。勤劳的手循着季节的脚步随意点染，各种各样的种子便有了破土而出的机会。青菜、萝卜、蒜苗、小葱、辣椒、豇豆、茄子、西红柿、上海青、小白菜轮番上场，络绎不绝，错落有致，隔株相望……夏日里，绿植们争荣竞秀，一片盎然；秋风吹来，茎枯叶黄，树下沉寂而荒芜。

来去匆匆。有一天，从树下过。匆匆一瞥，墙根旁边，树干底端，不再像往日荒凉一片。绿叶丛中，几只紫色的小花在晨风中摇曳，若翩翩起舞的艳丽蝴蝶。呀，扁豆花。这才注意到筐子里还有一株扁豆。短藤旁逸，茎须蔓延，小小的叶子并不繁茂，花也开得稀稀疏疏，居然还结了两三只薄得透明的豆荚。紫花花，绿豆荚，彼此映衬，相互致意，荒芜的树底，一下子明艳起来，生动起来。

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打量。光溜溜的树干上，筷子粗的扁豆茎交错缠绕，铁索一样，筋骨一般，一声不响，攀援而上，隐没于两米高处的绿云里，看不见一片叶子，即使是指甲盖大小的叶子。今年雨水丰沛，小叶榕枝繁叶茂，噌噌疯长，扯起一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这棵扁豆，不知是栽种的还是混生的，反正先前从未注意到它的存在。不知何时，漏下来的日光里，扁豆抬起头，伸出纤细的手臂，在风中默默地舞蹈。夏天过去，其他藤蔓菜秧一一谢幕之后，扁豆的绿叶子长起来，紫花花开起来，弯弯的豆荚结起来。

心中涌起小小的欢喜，随之而来的也有小小的遗憾。唉，如果小叶榕的枝叶不这么密匝匝，扁豆就可以爬上去，分得阳光的照拂，沐得雨露的滋养，开枝散叶，蓬蓬勃勃地生长，开满树的紫花，结满树的豆角，一架扁豆满院香。可惜这棵扁豆长错了地方，委身于小叶榕之下。小叶榕顶起蘑菇头，把一小块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阳光照耀不到，雨露滋润不到。扁豆只能委委屈屈，捡一点斜过来的日光，拾几颗漏下来的甘露，纤弱而憋屈，把仅有的几朵花开在树底下。

又一日，从树下过。起床的铃声刚响，空荡荡的校园还在初醒之中。于是放慢脚步，东瞧瞧西望望。啊！蘑菇般的树冠之上，覆了一层新鲜明媚的绿，朗朗润润地舒展于小叶榕深绿的背景上。绿云之上，花枝招展，紫霞流泻。平淡无奇的小叶榕鬓边簪花，髻上配钗，端然雍容，似戴了一顶华美的王冠。

心中惊疑，不由得往旁边挪了几步，再看，的确不是小叶榕的枝叶。又噔噔噔爬上台阶，站在稍高处，揉了揉眼睛，细看。没错，是扁豆花，小叶榕的树顶开满了扁豆花。碧绿繁茂的扁豆叶瀑流一般，绵延起伏。绿叶之上，紫色的扁豆花颤动如蝶翅，明媚似笑颜。豆角初成，若眉似月，一枝枝，一串串。一朵朵紫花，一弯弯新绿，端居于高高的树顶，不声不响。鸟飞过，云飘过，它们默默地开，默默地长，寂静而欢喜。

原来，扁豆的茎，顺着树干，穿过密匝匝的榕树叶，到达树顶。沐日而生，饮露而长，尽情开花，尽情结荚。从树下到树顶，这一条暗沉沉的隧道里，扁豆不开枝，不长叶，只一意孤独地前行。没有阳光，没有雨露的日子里，扁豆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向上，向上，向上。穿过暗淡，穿越秘境，树顶就是天堂；突破桎梏，突出重围，生命才可以自由绽放。

想起史铁生。少年时候的他成绩优异，一直是那个充满传奇的“别人家的孩子”，有着光明的未来，美好的前程。没想到，20多岁的他突然遭遇厄运，双腿瘫痪，截肢，从此与轮椅为伴。由宠儿变弃儿，仿佛一瞬间，命运陷入不可测的深渊。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这样的打击，无异于狂风骤雨，足以撼山拔树，足以抽取掉一个人眼睛里的光亮骨子里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焦躁、抑郁、狂暴。猛兽被砍去了腿脚，苍鹰被切断了翅膀，痛苦与绝望充塞心头，他吞下了大把的药片，他把手伸向了电线，他要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人间苦难。

而母亲的爱，是茫茫大海上永不熄灭的灯塔。母亲的疼痛、忧虑、惶恐。母亲的呵护、目送、守候，令史铁生内心深感自责和愧疚。当车轮碾过地坛上的泥土和斑驳的光影，史铁生狂躁的心渐渐平静，仿佛命运的安排，他无意中走进了疗愈的佳所——地坛，“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卑微的母亲，深藏的母爱，古老的园林，博大的自然，这一切都是治愈的良药，给了史铁生重生的勇气。他不再总想着结束生命，因为他终于明白：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接下来，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他枯坐冥思，他静观默想，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最好方式：写作。那些从生命中汩汩流淌而出的文字，是食粮，是药方，也是船桨，他用它们疗愈自己，摆渡他人，为生命指引一条正确的航向。

莫言说：“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如果中国作协只养一个人，那也该是史铁生。”

我不是史铁生，对他的遭遇，我没法感同身受；对他的坚韧通达，我望尘莫及。但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会遭遇一段暗途。天地忽然就窄了，机会忽然就没了，光照不进来，花开不出去，举目四望，一片茫茫。就像这棵扁豆，生在榕树下，没办法选择宽广的天地，肥沃的土壤。有过怨言吗？想过放弃吗？不知道。只知道，该扎根时努力扎根，尽情吸收泥土里的每一缕养分；该攀爬时竭力攀爬，心无旁骛，永不退缩。哪怕生命以痛吻我，我也要报之以歌。山重水复，拨云见日。树冠之上，日光朗朗；生命之旅，花开如瀑。

这个秋日的清晨，我站在一棵开满扁豆花的树下。初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天边布满了灿烂的云霞。树冠之上，绿叶倾覆的扁豆，举着一串又一串紫色的铃铛，笑吟吟的，仿佛在说：“嘿！你好啊，早起的人。来，给你一份明媚的奖赏……”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