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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晶芳专栏|岁月深处的温柔

作者:查晶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11-09 07:36:06

不经意从橱底翻出那件高领毛衣时,恍如隔世。这是哪年的?细细摩挲那依然清晰的纹理,良久方才想起是刚上大学那年母亲为我织的。原本是亮丽的玫红,现已黯然,一如时光。

想起小时候看母亲织毛衣的情景。灯下,小桌旁,母亲坐木椅上,脚边小篮子里放着的毛线球,一刻不停地滚动着。四根长长的棒针在母亲手上圈来绕去,她只拈住其中两根,双手指尖一会儿勾过去,一会儿穿过来,灵巧的双手一刻都不停息。堆在母亲膝上的毛衣筒慢慢生长着,丈量着夜的深度。昏暗的灯光为母亲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晕圈,我就像只小哈巴犬,围着母亲直打转,时不时捏捏她膝上的毛衣。一团线怎么就能织出厚厚的衣服?母亲看着我微微地笑,眼神比毛衣还软和。如今,穿过岁月的风沙回望,母亲分明是在编织生命里最磅礴的暖意。

我初学织毛衣是在大学二年级,好像是在一夜之间,整个宿舍的女生都拈起了或长或短的棒针。刚开始我只会打最简单的长条围巾,粗棒针,白开司米毛线,只需上针和下针两种基本针法。我当时纯粹出于跟风心理,并不上心,没事才戳几针。但室友菁可不是,那个冬天她打毛衣真算得上废寝忘食,织完围巾织毛衣,就连最难的五指手套她都打了两双。她那会儿正热恋,织物都是送男友的。有一次,她男友不小心弄丢了一只手套,她当天下午就跑街上买来了同色的毛线,晚上寝室都熄灯了,她还在走廊里赶工。半夜,我起床去卫生间,门一开,立马打了个哆嗦。冷风嗖嗖,更深露重,长长的走廊上就她一人。咋还不睡?我忍不住问。就快好啦!她抬头笑着应我,视线旋即又回到了毛线上。她眼眶红红的,不停穿梭着的手指在冷冽的空气中更是冻得跟胡萝卜似的,但眼里的光却像星星一样闪亮。他们的爱情后来如何?就凭这样的寒冬夜织,也该天长地久吧?

我编织的“巅峰”时刻,是在怀孕那九个月。整整两个大抽屉,装满了我织的各种小衣物,足足有三十来件。其中好几件毛衣有插花配色,于我而言,算得上是高难度的了,但我真一点没嫌烦。先借来书,翻来找去选定图案,再细细揣摩对应的针法图,看不懂的就找同事讨教,最后一针一针地织出来,还很有成就感。有时候,我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织毛衣,孩子就在我肚子里伸胳膊踢腿,简直像在翻跟头,而当我把毛衣轻轻摊在肚子上时,小家伙忽而就安静了下来,真真神奇得很。仿佛电光石火间,我完全理解了母亲和室友当年在灯下织衣的心境,那是爱。

原来,“织”是这么美好而动人的一个字!

她属于女人,轻灵、绵厚,书写着女性特有的细巧和聪慧,又满蕴着缱绻的深情。回眸幽深的时光长廊,潜心细听,总有女子轧轧的织梭声穿堂越户,响彻古今。你听,“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是不是特别清亮绵长?还有更多无名的女子,于月明人静漏声稀之际,手中仍在千丝万缕相萦系,最终“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在远古的年代,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从最初的麻布、葛布到绢绮纨素绫罗绸缎,无一不是纤纤素指,往来穿梭,方得经纬相交,成段成匹。而无论粗糙朴质,还是精美华丽,一丝一缕皆渗透着指尖上的温柔,将岁月的纹理编织得既细致密实,又斑斓生动。

有人说,“织”是女人以草木纤维为笔写诗,横横竖竖,都透着灵性智慧和绵长情意。真好,如米酒穿肠,清澈的醇香兜头而来,五脏六腑悉数熨帖。原来古往今来那么多女子都是“诗人”,包括母亲,包括室友,也包括我。我们的“诗行”虽不华美精致,但密密的针线,都是用心吟成的韵脚,温柔灌注,爱意浸染。

郊外散步,不小心崴到路旁的草丛里。爬起来掸衣服,发现裙子上粘了好几个椭圆形的小刺球,是“黏狗屎”。这是我们老家的叫法,其学名是苍耳。“黏狗屎”算是绰号吧,难听,但名实相符。

你看,这小家伙个头小小,全身毛刺,犟头倔脑,不管碰上了什么,总是恋恋不舍,不出点力还真难扒拉掉它,确实不讨喜。屈原就很“鄙视”它,“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其中“葹”指的就是苍耳。意思是只要房间里有“薋”“菉”“葹”这类恶草,他是绝不会与之同室而居的。屈原以此喻奸佞小人,憎恶之态毫不掩饰。

我曾经也很讨厌“黏狗屎”,但并非认为它是恶草,只是常受其害。小学五年级时,一次,我无意中一摸头发,满手毛刺刺的,吓得大叫——原来是后排的男生偷偷地在我头发上放了“黏狗屎”。我手忙脚乱地去摘,却因为慌乱,拉扯得头皮生疼。那男生嬉皮笑脸地说,我跟你开玩笑啦,来来来,我帮你摘了。我尽管恼他,可奈何看不到自己后脑勺,只得随他,倒是一点没感觉到疼。令我气恨不已的是,那家伙屡骂不改。老师调了他座位,他不能直接把“黏狗屎”放我头发上了,就把许多颗团成一个小球往我身上扔……后来,我一见他就咬牙切齿地骂他“黏狗屎”,可笑的是他还答应得咯啦嘣脆。可以说我对他的“仇恨”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女时期,直到多年后才完全释然:那不过是调皮男孩的恶作剧罢了。

昨夜闲翻《诗经》,看到这首《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卷耳,就是苍耳。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少妇背着小筐在山野间采苍耳,她好像在不停地采呀采,却怎么也装不满浅浅的筐子。原来,她一直心猿意马,在思念远行未归的丈夫。采着采着,手就停了,她把筐子放在大路边,自己登上了高高的山岗,忧伤的目光却无法穿越万里云烟,只能任凄恻的心在风中飘零。那两行温软的清泪一直蕴藏在诗页间,如今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它们挂在思念的腮边……

上学时初读这首诗,我并没多想,只是奇怪:女子采苍耳做啥,难道能吃?原来苍耳枝上刚生的嫩叶的确是可食的。不过,估计那味道不会很好,否则怎么不像马兰头、荠菜、香椿等野菜,至今还是人们的心头好呢。而今再看,发现这苍耳完全成了思念的背景和道具,已然是一枚情感符号了,缠绵而鲜明。那女子采着苍耳,心里巴不得自己也成为一颗苍耳,便可黏在心上人的衣襟上,朝夕相伴。

忽然间想起了那个爱用苍耳捉弄我的男同学。前几年的一次同学聚会上遇到过他,碰面的那一刻,我在短暂的愣怔后,便脱口而出一句“黏狗屎”。随即,两人好一阵爆笑。隔着岁月的帘幕回望,少年往事早成花,随手摘下一朵,无不态妍香清,分外温馨。那日在酒桌上,他当着同学们的面坦然笑言,其实那时候他是因为喜欢我,才故意用“黏狗屎”作弄我,不过是想多接近我罢了。一时间,满桌人都笑成了花……

原来,苍耳长满硬刺的外壳下藏着的是一颗温柔的心。正像年少的喜欢,懵懂青涩,黏人又刺人,而“刺”或许正是“爱”的表现形式吧。此刻,再看苍耳,如同少年伙伴,可爱又亲切。而苍耳本身也是有药效的,可宣肺通鼻、袪风散湿、发汗解毒,其幼苗嫩叶还可入馔。它被屈原视之为“恶草”,只因造物赐予的外表。然,物和人一样,不可貌相,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内在品性。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文字见于《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中国文化报》《文汇报》等两百余家报刊)

编辑: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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