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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泽专栏|故乡旧时光②中元记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11-24 11:09:01

每到七月半,祖母就会给我一卷钱,让我去乡上买纸。白的、红的、黄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纸。

我爱去乡上。乡上是一条“7”字形的街,中间是狭窄的泥结石土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房屋。房屋有穿斗青瓦平房,有条石垒砌平房,有砖石两层楼房。我从“7”的头进入,走走停停,瞅瞅看看,在“7”的尾又折返。我看大礼堂、邮电所、理发店、食品站、粮站、茧站,看打铁铺、榨油坊、加工房、发电房、卫生院、供销社……

打铁铺里一老一小两个师傅,老师傅瘦瘦高高,胡子拉碴,满脸通红,像是炉灶里烧红的钢铁。小师傅十五六岁,矮矮小小,头发蓬乱,不停拉扯风箱,灶里炭火呼啸。炭火里的铁块烧得通红,老师傅一手执拿铁夹夹起放在铁砧,一手举起小锤;小师傅放下风箱绕到砧前,双手举起大锤。小锤大锤捶捶打打,起起落落,叮叮当当,相互交替,富有节奏;清脆悦耳,晶莹剔透;汹涌澎湃,雷霆万钧……嫩嫩滑滑筋筋道道的铁块像面团一般,压扁,拉长,叠合,揉拢……我感到既赏心悦目,又震撼无比。

“坚硬的钢铁怎么那样软和?”

“锻烧,锻烧!”

自立夏收得油菜籽以来,榨油坊里就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榨油师傅们整日忙碌,在大木盆里清淘菜籽,在大铁锅里翻炒菜籽,在长碾槽里碾碎菜籽,在大甑笼里焖蒸菜籽,在大油圈里裹制胚饼,在长榨槽里装嵌木楔……榨油坊真油真香,木盆是油的是香的,铁锅是油的是香的,碾槽是油的是香的,什么都是油的都是香的,那些师傅们也是油油腻腻的也是浓浓香香的。那个像长长钎担一样的师傅,人们叫作“张排长”,我最喜欢看他打油了。

他赤着上身,打着光脚,双手紧抓悬于屋梁粗长的撞杆,低沉吼叫,仰首曲身,马步姿势,前挪后移,步履稳健,目光如炬,盯咬榨槽上的木楔,一下一下均匀地撞击。先轻轻地撞、连连地击,胚饼受压,迅速挤贴,张张胚饼出油渗流,滴落油槽,缕缕金黄,缓缓流淌,咕咕欢畅,明明亮亮,清清香香,绵绵长长。

胚饼不断贴紧,适时加劲,持续加力,重撞重击。他念念吆喝,摇摇晃晃,手臂胸背肌肉鼓胀,腿脚额颊筋脉饱满。“哐当!哐当!”撞杆击着锲子,厚重低沉,在榨槽里震颤,在房顶上震颤,在空气中震颤,在远远的山地震颤……

乡上的食堂传来敲锅边的声音,接着飘来肉香。我吞了吞口水,知道那是红烧肉的味道。我爸爸在大队当副大队长的时候,有时要在乡上开会,偶尔就会吃到红烧肉。但他不会吃完,会给我留一部分。他把红烧肉装在铝饭盒里,把铝饭盒紧紧地揣在怀里,匆匆地赶回来,红烧肉还是热热的。那指头大小的肉坨坨,软软糯糯,油油腻腻,晶晶莹莹,黄黄亮亮,喷喷香香。但爸爸没当副大队长了,不会在乡上开会了,不会吃到好吃的红烧肉了……敲锅边的声音还阵阵传来,红烧肉的香味还缕缕飘散。我舔舔嘴皮,流出口水,在微凉的风中叹气,随后却笑了,走进供销社。

供销社好神奇好安逸哟!房子大大的宽宽的,比我家的房子大好多宽好多。柜台高高的长长的,横七竖八整整齐齐地排列。货品多多的齐齐的,像耍魔术的百宝箱,衣服、布匹、碗盆、书包、玩具……要啥子有啥子。我转转悠悠,走走瞅瞅,琳琅满目的衣服碗盆们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柜台后面的年轻女子问:“买啥子?”我紧紧地攥着祖母给的那卷钱,仍东瞧西望,感到很紧张。年轻女子又问:“买啥子?”那攥钱的手心出汗了,我咬咬牙,狠狠地说:“买个粑粑。”粑粑香香的甜甜的,正好堵拦被红烧肉香气引发溢流的口水。我一边大口地吃,一边递上手里的钱卷:“买纸够吗?买白的红的黄的纸?”年轻女子笑吟吟的,像满面生辉的银月:“够呀。”我悬着的心落地了,知道祖母给得富余,给了买粑粑的钱。

在“7”的顶头上就是卫生院。在卫生院的大门口,有进去的,有出来的。进去的那个人软软地斜在滑竿上,滑竿由两个壮年男子抬着,小跑似的蹿进卫生院,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女孩,妇女哑哑地哭着,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喊:“医生啊,救救爸爸啊……”出去的那个人从头到脚包裹发白的床单,由绳子挺直地绑缚在篾箦上,身体单薄,像一片枯叶;头脑突出,像圆圆的南瓜。两个中年男子无声地抬着篾箦。一个年轻男子在前面撒着黄纸,黄纸抛向空中,仄仄飘落,又几下翻卷。一个老太婆在后面蹲着大哭,见前面走远了,又偏偏倒倒地跑去,一路抹着眼睛。

太阳落坡了。他们的身影在残辉里长长短短斑斑驳驳。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我仿佛看见有影子在跳跃晃动,那大概就是“好兄弟”吧?那大概就是“好兄弟”来迎接新的同伴吧?

“看啊,‘好兄弟’。”当我每每看见阴影里有影子在晃动,就禁不住对祖母说。“闭嘴!”祖母总会拍我一巴掌,轮眉鼓眼地凶我。祖母不让我说“好兄弟”,不让我看见“好兄弟”。

太阳缓缓下沉,天就快黑了。我还想去发电房,看见那台黝黑的机器轰轰烈烈地发燃后,街上就灯火辉煌,黑夜犹如白昼那般亮堂,哪像煤油灯那样幽暗昏黄。但不能逗留了,得早些回去,不走黑路,黑路上有“好兄弟”哩。我听从祖母的吩咐,不要遇到“好兄弟”。

“冬娃儿,冬娃儿……”我迟迟没回屋,祖母穿着青布斜襟衫,踩着尖尖小脚,来路上找寻了。她声长声短的呼喊,在纷纷淋淋的夕辉里纷纷淋淋地飘荡。

“去水边没有?”祖母担心地问。祖母说,在这些日子“好兄弟”藏在水里,会把去水边的人拽走作伴。在乡上有一口大池塘,人们在池塘边钓鱼、洗脚。祖母知道我喜欢钓鱼,喜欢在水里洗脚,担心我去池塘边。我记住祖母的吩咐,“没去水边。”

“吹口哨没有?”祖母又担心地问。祖母说,“好兄弟”喜欢听口哨,口哨声会引来“好兄弟”,把吹口哨的人拖走。祖母知道我喜欢吹口哨,我吹的口哨很好听,特别在寂静的黄昏里更是悠扬婉转,担心会逗来飘荡在空中的“好兄弟”。我记住祖母的吩咐,“没吹口哨。”

“站屋角没有?”祖母仍担心地问。祖母说,“好兄弟”喜欢在冰凉的墙上休息,很容易依到靠墙的人身上。祖母知道我喜欢看打铁、看榨油,一看就是好久,担心会靠站在打铁铺和榨油坊的墙角,不知不觉附上“好兄弟”。我记住祖母的吩咐,“没站屋角。”

“你回头没有?”祖母还担心地问。祖母说,走在荒郊野外的时候,如果觉得有人喊你,不要轻易回头,那可能就是“好兄弟”。祖母知道我会走过冷清幽深的沟湾,担心作崇的“好兄弟”会声声唤叫。我记住祖母的吩咐,“我没回头。”

……

许多年后,我读了许多书,知道没有“好兄弟”,知道“好兄弟”不会喊名字,不会依墙上,不会飘空中,不会藏水里……为祖母的唠唠叨叨、严肃表情,感到好笑。又许多年后,我又走了许多路,虽然知道没有“好兄弟”,虽然知道“好兄弟”不会喊名字,不会依墙上,不会飘空中,不会藏水里……但隔着一堆土,浮现祖母的唠唠叨叨、严肃表情,却突然流泪……

祖母做袱子,做纸衣,寄给亡故的祖先。

袱子,裁剪一叠叠纸钱,打好一叠叠纸钱,整理得平平顺顺,再用白纸做成封包,一叠一叠地装入纸钱,一个封包就是一个袱子。纸衣,将白的红的黄的花花绿绿的纸,缝成一件件长长短短的纸衣,再用白纸做成纸袋,一件件纸衣装满一个个纸袋。

祖母白天做,夜里做。在夜里做很久。我在夜里陪着祖母,看她精心设计、细心裁剪、慢慢粘合,看她沉静陶醉、极有耐心的样子。但她不让我陪她熬夜,她说,在深夜是人气最虚的时候,“好兄弟”就会粘上身来,快睡,快睡。我问,那你呢?不怕“好兄弟”?她呵呵一笑,我嘛,这把年纪了,怕啥?堂屋里就祖母一人,我睡了一觉醒来,还看见亮着煤油灯,闻着淡淡的煤油味,听着祖母轻轻地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月亮偏西了,一团淡淡的亮光从瓦缝映照在墙角。外面下露了,听见轻微的声音飘落在屋顶,像幽冥里的歌谣,轻轻的渺渺的。

祖母做好了一个个封包,缝制了一件件纸衣,一件件纸衣装满了一个个纸袋。在一个个封包和一个个纸袋上再写上敬奉的字样和接收人的名字。过去请村里的文墨先生写,现在我读书了,能写字了,祖母就让我来写。祖母轻轻地念,我一笔一笔地写。祖母念,这是太太的,这是祖祖的,这是爷爷的,这是婆婆的……祖母拿着一个封包看了看,拆开一个纸袋验了验,又让我写道:这是爹的,这是娘的。祖母给爹做的是青布长衫,给娘做的是蓝布斜襟衣。

祖母的爹穿着青布长衫,祖母的娘穿着蓝布斜襟衣。那天一大早,祖母离开爹娘,走一整天的路,去一个叫老寨子的地方。那天,是祖母的婚期。祖母家是佃农,祖母又是二婚,祖母的婚礼冷冷清清,祖母带着她刚会走路的女儿离去的时候,相送的只有爹和娘。爹娘卖掉了家里仅有的稻谷,给祖母添置了两套新衣、两双鞋袜,这就是祖母的嫁妆。那天,祖母一步一回头,在清晨的风里,在泪眼婆娑里,爹青衫飘动,娘蓝衣飘动,一点一点地变小,一点一点地看不见。从此,青衫飘动的爹,蓝衣飘动的娘,留在她的记忆里。在爹娘健在的时候,每年都会给他们做青衫和蓝衣。在爹娘故去以后,每年都会给他们做青色纸衣和蓝色纸衣。在供销社没有青纸和蓝纸,祖母就采摘树叶和树根,自己制作青色和蓝色染料,将白纸浸染成青纸和蓝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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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十五就叫七月半,又叫月半节,亦为中元节。在这天,给故去的祖先寄去纸钱和纸衣。寄去纸钱和纸衣就是焚烧纸钱和纸衣。

农历七月初,祖母就把房屋收拾干净,打开屋门,迎接已故的祖先回家,叫我们小孩不要吵闹,莫惹祖先生气。十天半月后,就是农历七月十五,就送祖先回去,就给他们烧去纸钱纸衣。

在烧纸钱纸衣送他们回去之时,祖母要做顿团圆饭。这时,水稻收割了,要煮新米饭,箜白生生亮晶晶的新米干饭;黄豆采摘了,要磨新豆腐,煎亮晶晶黄油油的“二面黄”。祖母喋喋诺诺念念有词:“太太祖祖爷爷婆婆,请坐呀……爹哟娘哟,请坐呀……”请祖先吃满碟满碗满桌的团圆饭,吃热热辣辣浓浓烈烈的人间烟火味。当祖先吃好了,祖母一声“散坐”,我们就围上桌子,那糯黏黏香喷喷的新米干饭,那粘黏黏滑腻腻的“二面黄”,有乡上食堂的红烧肉那么好吃。

烧纸钱和纸衣,是在七月十五的晚上。祖母轻声念:“祖祖,您们来取吧。爷爷,您们来拿吧。爹娘,您们来领吧……”点燃一个个封包、一个个纸袋,烟尘缭缭绕绕,火光亮亮堂堂,火苗忽忽闪闪,纸灰飘飘落落,仿佛飘来许多身影。祖母的脸颊红红的,神情肃穆双手合一,悠悠扬扬真真切切地唱:我的爹∕我的娘∕请从那边走过来∕香火照亮你们脸∕满面笑笑莫愁怨∕你的人你的孙∕就把你们来惦念∕装上香装上钱∕寄去满满的包囊……∕我的爹∕我的娘∕快受子孙的拜望∕护佑你的人∕护佑你的孙∕人人健康家家顺∕个个成业好愿望……

熊熊的火光渐渐熄灭,烘烘的燃烧渐渐沉寂。祖母久久跪拜,泪光闪闪,深深凝望,那时节,看见了青衫飘动的爹吧?看见了蓝衣飘动的娘吧?望着爹娘一点一点地走去吧?就像当年的那个清晨爹娘望着她带着年幼的女儿一点一点地走去那样吧?

月亮偏西了,淡淡的亮光映照在瓦缝。外面下露了,轻微的声音飘落在屋顶,像幽冥里的歌谣,轻轻的渺渺的。爹娘在歌声里离去了……

“到了七月半,放牛娃儿睡田坎。”这是祖母老爱说的一句话。

到了农历七月的后半晌,满沟的金黄变得空荡,炙热的太阳变得温柔。水稻收完了,活路轻松了,放牛娃儿可以悠闲地睡在田坎上任牛吃草了。天气凉爽了,正是半阴半晴的时候,放牛娃儿可以安闲地睡在田坎上不怕太阳晒了。

到了七月半,太阳就像羞羞答答的媳妇,一会儿躲进云里,一会儿露出半张粉脸。在半阴半晴的时候,仿佛就有影子在飘动。

“婆婆,看呀,‘好兄弟’。”当我每每看见山坡上田野里大片大片的阴影,就禁不住对祖母说。

“胡说!那是云。”祖母轮眉鼓眼地凶我。祖母不让我说“好兄弟”,不让我看见“好兄弟”。

但我们小孩并不害怕“好兄弟”,好想看到“好兄弟”,“好兄弟”活在过去里,生在另一个空间,过去和另一个空间都遥不可及,遇见“好兄弟”,就仿佛遇见了过去和另一个空间。因此,在七月半里,在半阴半晴里,充满神秘,充满遐想,好想那云就是“好兄弟”,好让过去和现在相遇,好让难以相遇的空间相遇。

后来,祖母也像“好兄弟”一样,活在了过去里,生在了另一个空间。过去越来越遥远,另一个空间真的无法相见。每当七月半,每当半阴半晴的时候,好想那云就是祖母。

那云飘来了,那是祖母走在寂静的黄昏吧?那会儿我去乡上买纸卷了吧?那会儿贪玩的我迟迟未归吧?于是,祖母穿着青布斜襟衫,踩着尖尖小脚,一路找寻:“冬娃儿,冬娃儿……”那声长声短的呼唤,在纷纷淋淋的夕阳里纷纷淋淋地飘荡……

生命里的夕阳下沉好快,往往还没来得及珍惜,还没珍惜到当下,还没珍惜到身边人。于是,在七月半里,在半阴半晴里,好想飘来一朵云,好想飘来远远近近的人与事……

是呀,我们也终会变成一朵云,在七月半里,在半阴半晴里,从过去里飘来,从另一个空间飘来,聚会在故乡,汇集远远近近的人与事……



编辑:熊冬梅 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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