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仔专栏|冬柳如诗
作者:郭发仔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12-06 20:52:06常见池边数柳,有些年头的老成。春时新发,一身嫩黄的尖叶,似有少年意气。不过夏时转青,万条丝绦茂茂森森,从高空一泻而下,描眉般的碎叶透出几分妩媚。那时我便想,这柔媚的柳枝儿,如何在冬令收场。
冬令如期而至,在毫无防备的一天忽地转冷,除了樟树、玉兰尚有秋气的老,银杏、白杨、梧桐一类,一夜之间枯叶落尽,一地萧条。池边柳树,远见依旧茂盛,映在灰青的云天上,青绿中染上淡黄,如人至中年发丝里冒出的白发,身怀志气,却难敌白驹过隙。
深冬寒气逼人,路人大多里外多了几层,蓬松而臃肿,紧缩身子迈出匆匆步伐,谁也不愿与这季节的锋芒持久相向。池水清冽,早已冷成僵硬的一汪,秋日里浮在水面的睡莲,此刻只干缩成一点深褐,如洁净纸面落下的陈年墨渍。柳枝儿裹着倔强的剪叶,一条条低垂水面,一动不动,也僵硬着,一直保持秋日那般慵懒无聊的姿势,在水天之间,自顾自回味最后的风影,直到寒冬将最后一片柳叶儿撕下。
这冬日里的柳枝儿,豪壮中有些悲凉。也许,这是柳树与生俱来的气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悲伤,莫知我哀”,《诗经·采薇》中的杨柳也有春的喜、夏的欢、秋的媚,在远古那个雨雪霏霏的冬日,柳叶落尽,柳枝坚韧如初,等待遥无归期的归乡之人。远古柳枝儿的秘密,是一种感性的丰沛,理性曲直已无从分辨,权当是一种民间口耳相传的真实。
“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连翩游客子,于冬服凉衣。”时至魏晋,入冬的柳枝儿仍见真情,仗剑走天涯,徒步访贤圣,开阔的眼界依旧框定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冬柳似乎在传达一种讯息、一种理念、一种情怀。远走他乡之人,习惯了此地的人来人往,习惯了他乡的觥筹交错,却永远忘不了故土的粗粝烟火和有些憨态的容颜。这,大概便是冬令僵硬的柳枝儿,强装笑颜表达出来的风骨。
“柳影冰无叶,梅心冻有花。”深冬的昆明湖清柳如烟,梅花也赶急,匆匆开放。来此游玩的李世民半心怀古,半心酬志,立在湖边思忖良久。这湖边之柳有汉代的古韵,有唐初的盛气,观柳之人自然一并大气起来。但是,寒柳江山,历史都是在废墟上书写辉煌的,这一点,李世民自然知晓。他始终铭记在心,传诸后世,令大唐江山薪火燃了近三百年。唐末柳公权开创柳体书法,取势匀衡瘦硬,循魏碑斩钉截铁之风,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应是唐代丰腴风气中的硬骨,是暖冬中卓然而立的疏柳。
“白项鸦儿趁晓啼,梢梢寒柳出疏篱。”落日、寒鸦、篱笆,宋时之柳清新脱俗,清丽之气犹在。不过宋人观柳,时令与人心均染上一丝寒意。大宋辗转将独衷文艺的赵佶推上帝位,历史极不情愿地开了一个严肃的玩笑。徽宗治下的大宋深入寒冬,赵佶却专心研习书画,独创举世无双的瘦金体,点横提按中,柔与刚在方块里配合默契,仿佛一树散落冬令里的柳枝儿。不过,他好一人之好,世人却寒一世之寒,不好。
其实,文词大多抒了私人情怀,冬日之柳不过是时光长河中之一粟、草蔓中若有若无的一鸣虫。真正吟出冬柳气节的,是陆龟蒙的:“柳汀斜对野人窗,零落衰条傍晓江。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一双双。”在某个冬日,农家窗前垂柳依依。江风乍起,柳叶纷飞,柳枝儿慌神似的一顿乱舞,惊得江面水鸟扑棱棱逃离。冬柳枝硬却不枯,任凭狂风乱作,依旧岿然不动,这是骨子里的坚韧。陆龟蒙眼中之柳,是柳非柳,是物象,更是人性。人生在世,只有做好自己,方能不受外界干扰,这许是陆龟蒙借柳之事所要言说的处世之道。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便是此意。
每日从池边经过,浅草日枯,路面干冷,萧飒之气日紧。抬头看时,眼前高大的柳树如一团青云,裹着尚未褪尽的秋气,在这微寒的冬日里安静舒缓地立着。千万条柳枝儿一一从高处垂下,柳叶儿左右有序分列,努力地泛着青,精神不减,像一行行刚出的新诗。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