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雪里青青蕻
作者:朱小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12-08 18:22:06故乡冬日原野,多数草木卸下绿妆,扎根休眠。大地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在等一场雪来擦拭或覆盖它的枯索萧瑟。
雪还在来的路上,雪里蕻早已迎着凛风,噌噌拱出一窝窝青绿叶儿,与油菜苗、萝卜缨、豌豆尖、紫云英嫩叶一起,装点着田园生机。
雪里蕻在家乡湘北叫“野腊菜”,顾名思义,这是长在寒冬腊月的菜。因其青青叶儿长着长着,隐约现出些许暗红,俗称“雪里红”。日渐浓茂的叶茎,挤挤挨挨,实在没法儿向外扩散,中间就会抽蕻,蕻秆长到了春天,开出油菜花一样灿黄的花,所以又喊它“野油菜”。
《广群芳谱》里有关于雪里蕻的记载:“四明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雪里蕻之得名以此,味稍带辛辣,腌食绝佳。”
古人作文遣词造句太含蓄委婉了,鲜雪里蕻的味道,何止“稍带辛辣”?刚入开水锅焯水时,散发的那股子辛烈气味,如芥末般熏呛得祖母泪流满面,炒熟后我小吃了一口,便觉尝尽人间苦涩。然而,小孩子总爱吃仄声高亢的“蕻子菜”(方言奉承的意思)。祖母一夸我勤快能干,我就欣然接过她的空猪菜篮,戴上毛线编织的牛角高帽子,顶着北风兴冲冲走向四野寻猪菜。
走到断壁墙根旁,低头可采几蔸零散的雪里蕻;路过残荷池塘边,弯腰顺手也能扯一把野腊菜;在犁翻的稻田圩埂、在人迹稀少的堤坝底,更有丛丛团团的野油菜。它们不惧风霜雨雪的肆虐,给落寞的冬季,增添一缕缕生命活力。回到家,我缄口未提,被雪里蕻叶片边缘的绒毛锯齿扎刺过的皴裂小手,生生发疼。
祖母笑盈盈地将我提回的菜篮腾空,抖甩掉雪里蕻蔸叶缝沙泥,剐去外围的老梗老叶,洗净剁碎,倒入猪潲锅。祖母还特意奖励我一个混入猪潲锅的煮鸡蛋,说:“吃百草蛋,百病消除。”接着她还会絮叨雪里蕻药食同源的功效,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蛋白蛋黄都沾有雪里蕻的青色,带着天然植物香味。
祖母从一大堆细嫩的雪里蕻中择取几蔸,焯水切至碎末,拌红尖椒蒜瓣,连做了几餐素炒雪里蕻。见我们几姊妹捂着嘴鼻不敢伸筷,祖母便把剩下的雪里蕻摊开在筛盘,风干至瘪茎蔫叶,撒上洁白的颗粒盐,像洗衣服一样不停揉搓,拧挤水分,晾挂在门前的衣篙上。此时的雪里蕻,又显出一派清新油绿。日落西山,祖母收拢这“一帘幽梦”,密封进瓦坛酝酿一些日子。到揭开坛盖时,清香扑鼻袭面,阳光黄入目。比齐蔸茎叶快刀连切,再添些肉沫辣椒灰爆炒,就是一道酸爽开胃的香辣特色湘菜。冬日的鱼羊肉荤火锅鲜汤,佐几碟腌雪里蕻,口舌生津,温软而不失嚼劲,连祛腥膻的姜醋也省了。一家人围炉共享,暖和欢乐交融。“纵然金菜琅蔬好,不及吾乡雪里蕻。”估计清代诗人李邺嗣吃的,就是这种腌坛雪里蕻。
草木如人,自有枯荣,不觉又是一年冬。想必故乡的原野,已长满青青雪里蕻。这么想着,春天就不远了。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