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故乡旧时光③板车记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12-21 09:42:06一
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见幺伯拉板车。
幺伯是石匠,那时正年轻,在石堂里打石头,抡起大锤,像电影里慢动作一样缓缓地抡过头顶,起伏有致地吼:“嘿咗——嘿咗——嘿——咗——哟——”声音从这边山传到那边山。大锤在头顶停一停,然后,猛一锤击,击着石头上的锲子,击得火星飞溅。他不知疲倦地抡锤,抡锤出一块块整整齐齐的条石。当石堂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条石,便一块一块地运到乡上。乡上的供销社、食品站、茧站、粮站,乡上的许多房子都是这些石头砌成的。
幺伯用板车运石头。板车运石头就是拉板车。幺伯将条石掀上板车,放于车架中间位置,然后,肩上套住粗粗的拉绳,双臂夹住粗粗的车把,一声“起”,拉着板车出石堂。石堂外是缓缓的下坡,幺伯双脚用劲一蹬,板车快跑。幺伯微微腾空,借势快滑。板车冲上缓缓的斜坡,幺伯身体前倾,绷紧拉绳,抓紧车把,顺着惯性,板车轻松越过坡顶。在平路上,幺伯站立挺直,稍带拉绳,稍抚车把,板车吱吱嘎嘎,平稳前行。到了陡峭的坡道,幺伯斜斜前倾,头脑就要着地;拉绳深深陷进,肩头就要割裂;车把紧紧抓攥,手臂鼓胀,脸颊紧绷,筋脉偾张,汗水渗冒。幺伯一声“嗨哟”,板车一声“吱嘎”,一前一后,一摆一晃。又下斜仄的坡岭,幺伯拼命后仰,双臂夹紧车把,双脚死死驻地,光着的脚趾抠进泥里,车尾的刹车木划出深深的印痕……
幺伯与石头打交道,与板车作伙伴,走在宽阔的财路,家里就有结余,手头就有宽余,日子就有富余。幺伯是村里的致富好手。幺伯喜欢打石头,喜欢拉板车。
但,幺伯不能打石头不能拉板车了,他的膝盖被石头碰碎了。他没有拿打石头拉板车的钱去找医生,他舍不得花钱,便和我爷爷把桐子米捣烂,拌和红糖、白酒,厚厚地敷在膝盖上,肿得发亮的膝盖敷成了小山包。敷着药包的幺伯,在屋前的椅子上,久久地长坐,深深地叹气,叹气声传荡在幽邃的黄昏里。他很惦念他的石头,他的板车。
幺伯的板车停在路边。那是从石堂连接乡上的板车路。我那时喜欢到处玩耍,特别爱在那板车路上溜达。板车路宽宽的弯弯的,越过山坡,绕过人家,顺延沟渠,转承沟湾。沟湾的岩壁上一排排整齐的墓洞,像时间的老人注视着无尽的夕阳。沟渠的上头连着一座大水库,干旱季节流淌嚯嚯的活水。我喜欢板车路,顺着板车路可以到乡上,乡上有大礼堂、邮电所、理发店、供销社,有打铁铺、榨油坊、加工房、发电房……可以看电影,可以看打铁,可以看榨油,可以买想用的想吃的……幺伯呢,顺着板车路,可以打石头,可以拉板车。我看见板车路上的幺伯,潇洒的姿势,拼命的劲头,弯曲的身影……
在暮色苍茫中,板车路蜿蜒飘绕,若隐若现。板车静静地停靠,后面车架着地,前头车把朝天,两只车轮分立两边,像默默蹲屈的孤寂落寞的幺伯……
二
我很小的时候就坐过板车。
那是随爸爸去镇上送公粮。那时乡上还没有粮站,送公粮就得去二十里外的镇上,开始用扁担挑,费时费力,还得去多次,后来借得别人的板车拉,省时省力,一次就可搞定。
麦子收割后,爸爸把送公粮的麦子一袋一袋地装好,搬上板车,一大早就向镇上拉去。爸爸肩上套着拉绳,双臂夹着车把,身体腾空,双臂下压,脚尖踮地,“起”,沉重的板车“吱嘎”摇晃,缓缓行进。上坡的时候,爸爸身体绷紧,肩胛高突,腰部扭曲,一步一步,缓慢爬行,我就在后面使劲地推,支撑加力。到了平路和下坡,爸爸叫我坐上板车。但板车上堆满麦子,很是沉重,我为爸爸担心,不肯上去。爸爸说:“没事的,上去吧。”我便爬上板车,坐在高高的麦堆上。
到了平路和下坡,爸爸果然就很轻松。我看见爸爸稍稍挺直,稍带拉绳,稍拽车把,双脚交替,不急不躁,板车吱吱嘎嘎,平平稳稳。五月的太阳已很毒辣,我和爸爸都大汗淋漓,燥热不已。爸爸便稍稍加力,起势跑起,借助板车,顺着惯性,时而腾空,时而触地,时而跌宕,时而蹿跃,轻盈欢快,像院子上空的老鹰飞掠。如此行进,板车既跑得酣畅,爸爸也得到休憩,就爽朗得多。我坐在板车上,两旁的树木、房屋、山峦纷纷倒退,耳旁清风阵阵风声呼呼,随着板车的腾空晃荡,我仿佛腾云驾雾一般,飘在云里,飘在雾里。
爸爸突然双脚驻地,车把上扬,一下慢了下来,是避让一辆迎面驶来的大车。大车像一座大房子,高得很,长得很,我仰起头才看到车顶,走了好一会儿才从车头走到车尾。大车上坐了好多人,他们都奇怪地望着我,我也好奇地望着他们。
“爸爸,那是啥子车?”
“那是大客车。”
“大客车去哪里?”
“去远方。”
“哦……”
我望着大客车阳光闪闪,拖起一路灰尘,渐行渐远,消失在群山间。
来镇上送公粮的人好多,我们走拢粮站,前面弯弯曲曲地排着很长的队伍。我们送完公粮,天就快黑了。爸爸拉着板车回走,要我坐上板车。我在板车上,一会儿腾空,一会儿飘摇,看着血红的夕阳落下山坡,看着清白的炊烟飘飘绕绕,看着远处的群山苍苍茫茫,看着两旁的树木、房屋、山峦在暮霭中渐渐模糊。回到家的时候,我在板车上睡着了,爸爸把我喊醒,我感到一阵清凉,原来我的身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露水。我揉揉眼睛,在睡眼蒙眬中问爸爸:
“板车能去远方吗?”
“能……”
爸爸像老鹰一样拉板车,一定会拉去远方吧?
三
我很小的时候,板车给我家带来便捷。
“我们家的茅草房该拆了。”在不知多少个清晨和夜晚,妈妈和爸爸叽叽咕咕的声音,常常把我从梦中吵醒。他们商量着修房的事:修房就修瓦房。
修瓦房就得烧瓦。我家烧了一大窑青瓦,一家人用箩篼担、背篼背,但箩篼担了几挑,背篼背了几趟,就把人累得趴下,爸爸便借来板车,我们一起动手,把青瓦一摞一摞堆上板车,车架上堆得满满的,一车青瓦有好几箩篼、好几背篼。
爸爸便肩套拉绳,伸开双臂,轻轻跃起,双腋夹住高翘的车把,一把按下,然后,双手紧握车把朝前扯动几步,到了一个斜坡,立马车把上扬,身体后倾,双脚使劲驻地,一步一步下了坡,转一个大弯,到了平地,他后倾的身体一下前倾,就平顺地拉动了。堆积如山的青瓦压着板车吱吱嘎嘎。爸爸那时年轻,很有力气拉板车。板车轻松自如地来来回回,一大窑青瓦就轻松出窑了。
那时,土地下放了,人们像服侍月母子一样服侍自家的土地。但庄稼普遍成色不好。乡上农技人员来到田间土角,哇啦哇啦地吼:服侍月母子就是要让月母子吃好,服侍土地也一样,也要让土地吃好。化肥很有营养,人们便将化肥喂到土地。但那时化肥紧缺,并不常常买到。在那个栽秧时节,我家托人在二十里外的镇上买到了化肥,让爸爸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却又感到忧愁,几大袋化肥好几百斤怎么弄回来?担吗?背呢?对了,有板车。爸爸和妈妈便拖着板车到镇上拉化肥。
在学校外面的公路上,爸爸和妈妈拉着板车走过。那几天下过雨,板车深深地陷在泥泞里。爸爸肩套拉绳,手攥车把,在前面拉。妈妈手扶车轮,依靠车架,在后面推。他们屈伸前倾,身体紧绷,像倔强不屈的老牛。他们亦步亦趋,一步一拽,像缓慢蠕爬的蜗牛。他们趔趔趄趄,几欲摔倒,像满身糊泥的泥人。那时,我坐在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地讲授同旁内角的解题要领。我的眼睛突然转向窗外,看见泥泞里两个熟悉的身影,不禁瞬间流泪。老师对我勃然大怒:“开小差,站起来!”
在泥泞里拉化肥的爸爸妈妈,没有让泥泞浸湿化肥。板车,让爸爸妈妈避免了反复往返之苦。板车拉回的化肥,完好无损地喂进了稻田。那一季,我家的秧苗长得特丰茂,特茁壮。
四
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拥有一架板车。
说是我家拥有并不准确,应是和别人共有更为确切。那是爸爸和村里的饶石匠一起做了一架板车。
饶石匠也像幺伯一样,到处打石头,到处修房子。他在石堂里把打好的一块块石头,运到修房子的地方,石头太沉太重,一块要四个壮劳力架起小牛,才能“嘿咗嘿咗”地抬走,费时费力,便想起板车拉这个省力方式。板车拉石头,只要两个人,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在好几个傍晚,他来找到爸爸,和爸爸叽叽咕咕地商量,想和爸爸一起拉板车。那时,爸爸愁苦着钱呢,饶石匠的到来,很受爸爸欢迎:有力使,有活干,有挣钱,好呀。
于是,爸爸和饶石匠一起做板车。
板车,相传为鲁班发明。板车以两个车轮为标志,省力主要就在两个车轮上。据考证,上古时代的运输全靠手提、头顶、肩扛、背负、橇引。后来,又以马、牛等驮运。随着社会发展,逐步创造出滚木、轮和轴,出现了车这种运输工具。原始的车轮没有轮辐,这种车轮在古代称之为“辁”。夏代前后,出现了无辐条的辁和有辐条的车轮。汉代陆贾在《新语》中说夏王朝“车正”(车辆总管)奚仲“挠曲为轮,因直为辕”,创造了有辐的车轮。由辁发展到轮,使车辆制造发生了大变革,为鲁班造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鲁班的造车技术一路延传,几千年后也传到了爸爸和饶石匠的手里。爸爸和饶石匠买来一根手腕粗的铁轴和两个大大的轮胎;搬出几根柏木,请木匠做了一副长形车架;车架左右粗壮的纵木,前延三尺,渐朘稍圆制成车把;取出几把麻线,合股搓成一条粗实的拉绳。
在一个月明的夜晚,爸爸和饶木匠将铁轴、轮胎、车架等部件,一件一件地投合,一样一样地匹配。然后,在车架后面的横木上钉上一截短木,作为刹车木。最后,在车架前端的横木上套上拉绳,板车就大功告成。爸爸和饶木匠急不可耐,先要试试,便轮流拉着在地坝里转圈。板车沉稳,轻快,车轮转动,吱吱欢唱,音律美妙。他们转了一圈一圈,嘻嘻哈哈,乐不可支,高兴得像孩子。
轻柔的月光洒满他们一身,也洒满板车一身。
五
我很小的时候,板车给我家带来便利。
爸爸和饶石匠出去拉石头了。饶石匠那会儿在东边打石头修房子,他们就去东边。在雾气袅绕的清晨,我看见他们出了门,一个扛着车架,一个扛着铁轴和铁轴两边的车轮,一前一后,一晃一悠,淌过田坎,淌过沟湾,淌过山坡,消失在茫茫的山野里。晚上,爸爸回来了,他的右肩上有一大道深深的红印,还渗出斑斑血迹,那自然是板车的拉绳勒出的。在东边拉了十天半月后,爸爸高兴地攥着一大卷钱回来,一个劲儿地说人家的好:“石头一拉完,就结钱,哎,真是直快人呀。”爸爸拉板车拉来的钱,我和妹妹的学费、书费、本子、笔有着落了,全家的锅、灶、碗有滋润了,地里的肥料、种子、农药有出处了……爸爸拉板车拉来的钱,一眨眼,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但,爸爸有拉不完的力气,有拉不完的板车,有拉来的一卷一卷的钱。
爸爸去了东边,又去西边;去了西边,又去南边;去了南边,又去北边,在东南西北,在远远近近,都拉板车。板车在坡路上,在斜路上,在平路上,在岩嘴上。板车在晨雾里,在晌午里,在黄昏里。板车在酷暑里,在寒霜里,在风雨里。板车上坡,下坡,平行,转弯。板车吱吱嘎嘎,砥砺前行,歌吟颂唱……
那个冬天,爸爸在北边的叫花坟拉板车,天天一早出去,晚上回来,在寒冷里只穿薄薄的单衣,还被湿透了,那是拉板车被汗水浸湿的。爸爸那阵很开心,连连承诺:这次领了工钱,在腊月给我和妹妹买新棉袄和橘饼糖。我们喜欢厚实的新棉袄,抵御刺骨的寒冷。我们垂涎甜甜的橘饼糖,我知道,妈妈每次带我和妹妹去外公外婆那里,都要捎去橘饼糖,外公外婆喜欢橘饼糖,但他们晓得我和妹妹也喜欢,他们常常只尝一点点,就塞到我和妹妹手里了。
爸爸在叫花坟拉了二十几天,能领不少工钱,但拉完石头那时没领工钱,主人家说腊月里给。但腊月到了,腊月又要完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还是没有领工钱的迹象,爸爸和饶石匠相约去问问。天上飘着雪花,寒风长号呼啸。我和妹妹望着爸爸和饶石匠在迷蒙中走去,我们盼着他们快快回来,回来就能买新棉袄和橘饼糖。黄昏时分,爸爸回来了,满身是雪,却两手空空,我和妹妹眼巴巴盼望的新棉袄和橘饼糖,落空了。
爸爸和饶石匠去到叫花坟,看见修房的那家在半途停下了。那是起屋梁的时候,房屋垮塌了,三个人从屋顶摔下,死去一个,两个躺进医院里。那家的大人整天在外处理后事,只有两个小孩蜷缩在屋,屋是晒席搭成的窝棚。
“要啥工钱啰?”爸爸对饶石匠说。
“还要啥嘛?”饶石匠对爸爸说。
其实,爸爸从叫花坟回来,去了供销社,买了新棉袄和一大包橘饼糖,快步地朝家里走,走着走着,折转又去了叫花坟。那时雪下得好大,风刮得好凶,窝棚上一片雪白,窝棚里寒风阵阵。小孩冻得挤作一团,声声啼哭,阵阵抽泣,他们已有一天没吃东西了,爸爸把新棉袄和橘饼糖放在了窝棚。
爸爸说,过了正月初几,又要出去拉板车,拉了板车领到工钱,给我们买新棉袄,给我们买橘饼糖。
编辑: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