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专栏｜冬日私语

一

午后，阳光穿堂入户，窗台下似铺了大片银色锦缎，明晃晃，亮堂堂。拖来躺椅，背靠窗台。坐下，闭目，身与心齐齐陷入深深的温软与绵柔中。

仿佛有金色的云团，在眼前交织缠绕，又倏然离散，既像有无限的风景在铺陈，亦似有无垠的空白在延伸，感觉渐渐进入了虚空之境，唯暖洋洋的快适真真切切。原本冰凉的手脚有了初恋的温度，五脏六腑万千毛孔皆似被熨斗熨过，无一处不服帖不畅快。整个人像慵卧于水中的一尾鱼，身不动，目犹闭，却似有股奇异的力量正通过光线源源不断地流注到身体中，舒服的小气泡咕噜咕噜咕噜，一串一串往外冒……

白居易的《负冬日》从脑海中蹦出：“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

这不正是对此情此境最精准的表述？倏忽间，像是跨越了千年，一眼便瞥见了冬阳下正轻吟慢诵的诗人。他布衣素履，面目清癯，双目微闭，一边轻声低吟，一边慢捋髭须，其怡然之态正如此刻的我。而我们沐浴的，也是同一轮暖阳，诗人即刻便写下传世之句，我虽只能敲出几行浅淡的文字，却也欣然快意。

犹记儿时，在奶奶家院子里晒太阳。奶奶把厚厚的棉被搭在粗绳上，又搬来小椅子放在旁边给我坐。阳光初现时，薄薄软软，露在外面的小手仍冻得像铁块，我就把双手搁被子上，紧贴着那厚实绵软的老棉布，感觉就像奶奶慈爱的手在轻抚。渐渐地，日光变烈了，我把椅子搬到被子后面，这时小脸蛋已晒成了红苹果，棉被也愈发热了。奶奶拿着根扁扁的长板子，对着棉被啪啪啪一阵拍打，被子两面变得蓬蓬松松。我抢过板子，也学样猛拍一气，然后把头伸到被子中间，俨然一间小暖房，又热乎，又阴凉。长发黏在热烘烘的被子上，一根根飞起来，噼啪直响，像是伴着阳光且歌且舞。我逮住那些飞扬的发丝，让它们各归各位，可没一会儿，它们又“叛逃”了……

我坐在阳光下，奶奶就在院里院外、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时不时看下我，笑着说，多晒晒啊，小孩子多晒太阳长得快！奶奶当时可能只是信口一说，现在看来还真有科学依据的。孙思邈《千金要方》有相关记载，说小孩“于日中嬉戏，数见几日，则令血凝气刚，肌肉牢密，堪耐风寒，不致疾病”。我现在冬天丝毫不惧冷，且手脚始终温热，说不定真有从小晒太阳的功劳。

那会儿，我还特别喜欢抱着晒好的被子，嗅那气息。干爽，清芬，满满的阳光味道。晚上卧在那团绵软中，很快便香梦沉酣，还总梦见自己在洁白的云团里蹦跳奔跑……

后来我有了孩子，冷冬时，也常带着他晒太阳。楼前墙根下，一大一小俩人，嘁嘁喳喳语不停。教孩子背白居易那首《负冬日》，他很快就熟读成诵朗朗上口了。我还给他讲《列子》中野人献曝的故事。天寒气冽的初春，一穷困农夫于田边干活，阳光晒背，深觉其暖，他压根不知世上还有棉袍裘服可御寒，以为别人不知负暄之乐，还想着献于君王，以求重赏。孩子听后咯咯直笑，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连连说那人真笨。其实那何尝不是辛酸的幽默。唯有造化最公允，四季有爱，岂可相负？

天寒气冽，阳光是大自然最鲜亮的语言，更是给予人类最好的礼物。院墙边，田野里，草坪上，择一处静坐，或翻书品茗，或闭目养神，与温暖相拥，任思绪飞扬。

二

晚饭后，出门走走。

仰头，月饱满圆润，带着淡淡晕圈，默默中天。路上行人寥寥，或疾步，或小跑，瞬即走远，恍若无声的梦。

冬日虽冷，但我不惧，最喜冬之肃穆清淡。天空地净，水瘦山寒，寂寒中有远意，枯索里见生机。尤爱那叶尽之树。你看，路边那一排苦楝，叶尽身轻，枝丫苍简，似画家随手勾勒的墨色线条，恬然疏离，又清逸有韵。冬日，是树最朴素的时刻，它们卸下一身繁华，尽显留白之美、安静之美。

远看玉兰树，浑身苍褐，凑近却发现枝头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芽苞。一个个紧裹着灰褐色的外衣，只在顶端露着一点嫩白。手摸上去，毛茸茸，温润润。这些尖尖细细的芽苞，像一枝枝饱蘸浓墨的狼毫，只待春风吹来，它们便即刻落笔，行云流水间，很快就赠予世界一片锦绣。想起玉兰的别名“望春”，真真名实如一。寒日里，葆有“望春”之心，岁岁有暖。

路边的小花圃里，有梅数株，灯光映照下，娇红的红苞也已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行数步，又见河边迎腊柳，参差正欲领春来。忽觉四季之中，唯冬是个哲学家，虽沉默少言，却哲思深蕴。说哲学家有点深奥，或许它更像一个大智若愚的老者，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然暗藏深潜之力、劲节之志与锋锐之势。人真该好好学学冬天身上这门善“藏”的学问。藏器于身，应时而动；藏巧于拙，以屈为伸；藏精于晦，养神于静……如此，生命的宽度与韧度得以增强，生命之根系亦可扎入地表更深更远，生命之树更能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再往前走，欢快的乐声清晰可闻。二中后门的小广场上，只要不下雨，每天都有人在跳广场舞。舞队里有个七十来岁的老奶奶，她站在最后一排旁边，眼睛紧盯着前面的舞友，认认真真地模仿着。她的舞步并不灵动，甚至可说笨拙，但温暖的笑容始终在她苍老的脸上跳跃着。在她的舞动中，凛凛寒冬分明涌出了丝丝暖意，仿佛整个世界全部的时光，都美成了画卷。

过小巷，又闻笑声朗朗。循声望去，窗内，一室明亮，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围桌团坐。桌上热气腾腾，和着笑语喧哗，暖意融融。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这是凛冬的至暖。记得小时候的冬夜，一家人围着个大炭盆，烘手烘脚，顺带塞两个小山芋闷在炭灰里。闲谈说笑间，山芋的香味越来越浓。急吼吼地把它们扒出来，迫不及待咬一口，黑的黄的糊了一脸，笑声与叫声把整个屋子塞得满满的，然后悠悠地从窗口溢了出去……

作家冯唐说，人生可遇不可求的事有四件：后海有树的院子，夏代有工的玉，此时此刻的云，二十来岁的你。

我倒觉得，“此时此刻的云”时时可遇。这个冬夜，我分明看到了云霞片片，古意清雅，时拂我心。

冬之夜，清寒，又温情，更充满希望和期待。每个人都有自己行进的方向，我亦有我的灯火，有我的窗口，当然还有暖光漾漾的未来。我加快了脚步，朝它们走去。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文字见于《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中国文化报》《文汇报》等两百余家报刊）

编辑：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