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莙专栏｜香如故

百花有百花的香。

别说栀子的幽香、茉莉的清香、桂花的甜香，也别说香得各有千秋的兰花、玫瑰、含笑、百合、米兰、水仙……众香国里，从来不缺芬芳，即便是菱角花一类不细细领略就不闻其香的花，也是香的，要不《红楼梦》中的香菱怎会说，“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

都有一股香的，我都喜欢，不过更喜欢的，是蜡梅的香。

强大的寒冷没收了百花的香，唯有蜡梅，依然在万木凋零之时，以傲然怒放的姿态为天地输送花香。那清冽的、清绝的、清幽的香，超凡出尘，是不是，须得经过一番奇寒的磨炼，才能拥有如此奇绝的香气呢？

我家小区附近有几株蜡梅，平日里少不得要从它们身旁路过。

小雪、大雪，温度似乎坐着梭梭板，从一个个节气身边呼呼地滑下去。有一天，蜡梅花开了，却不是熟悉的身姿，树叶纷披，像剪裁得不大得体的衣服，遮住了枝干，也遮住了那些明黄色的花颜。最要命的是，我没有闻到那熟悉的香味，即便鼻子都贴着花了，也淡得近乎于无。说不出的失望，少了奇绝香气的蜡梅，也好像是少了灵魂。

好几天没走过那条路，冬至了，“数九”了，再一次经过时，老远就有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让我在瑟缩中忽地那么一震。

几株蜡梅，叶子全掉光了，一树树繁密的小花，如一粒粒机灵的、可爱的金豆子，撒满了虬曲如龙的枝干。那黑褐的枝干，苍劲、硬朗，仿佛铁骨，耳边，仿佛响起铮铮之声。

我被铁骨们撑起的蜡梅香包围着，不愿离开。冷到彻骨又如何？蜡梅非但不低眉顺眼，不因此蛰伏起来，反而回赠更明亮的笑容，更恣意的花香。

关于蜡梅，总有一些记忆不会随风而逝。

那一年的深冬，心情与头顶的天空一样，阴云密布。

我走在超山的石径上，这座位于浙江余杭、以梅景著名的平原小山，正被蜡梅“一统江山”。大约一个月之后，春潮暗涌之际，红梅、白梅、美人梅，以及极为少见的绿梅，才会联合起来，为一年一度的梅花节掀起色彩艳丽的汪洋。

游人寥寥无几，为远道而来的我们提供了尽兴赏梅花的好时机，而不是无奈观人潮。

花香先于蜡梅袭击了我。尽管沐浴蜡梅香是意料中的事，但那汹涌澎湃、奔涌而来的花香，仍然让我猝不及防。

我加快了脚步，于是，很快便迷失在磅礴的蜡梅方阵里。

千树？万树？不计其数？铅灰色的天宇下，星星点点的灯盏，浩瀚到无际无边。那些清雅的黄，明媚的黄，那些金灿灿、亮灼灼的黄，刹那间刺痛了我的目光。

我把泪水关闭在眼眶之外，并非要逃避什么，只是在想，岂能辜负了馥郁蜡梅凝聚在眼前的时光？

一切都关闭在眼眶之外。总觉得自然界蕴含着某种神奇的能量，能予人以教诲，予人以启示和抚慰。我不停地深呼吸，彼时的我仿佛一个贪婪的饕餮，我要独享这庞大的香国制造出来的浩荡的香。

超山的梅花让整个世界都弥散着高洁的花香。蜡梅是香的，泥土是香的，空气是香的，连跑来跑去的风，也会叫人原谅、理解它的凛冽，反而叫人记住它的香。这清冽的、清幽的、清绝的香。我不停地深呼吸，我要让这一团一团的香气，从我的呼吸道进入我的骨髓、我的血脉，将尘灰和阴霾驱散，还肺叶以洁净，还心室以清新。我还要收集这绵绵不绝的芳香，回到尘世，走过平凡岁月里一个个平常的日子。

花香如云团，托着我，与我一道慢慢地飘飞。那一刻只恨自己作不了诗，否则，心中的万语千言就可奔腾起诗的江河，将超山上的那个梦游者痛快地淹没。

所幸偶尔读诗。花草皆可入诗，而梅花似乎占据着百花中“花魁”的位置，泛黄的诗页里，信手一翻，指间就会掠过阵阵梅花的香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还有，梅花凌寒开放，自然是励志的上选。“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更令我倾心的，是陆游的那首《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8句话，便有7句身陷凄风冷雨。“国家不幸诗家幸。”在异族铁蹄的蹂躏下但求苟安的小朝廷，一众小人的诬陷打压，令陆放翁一腔烦郁无处释放，所以，本就爱梅成痴的他，与风雨中的梅花邂逅时，又怎能视若无睹？又怎能不为之而一吐胸中块垒？

寂寞、独自愁、风雨、妒、成泥成尘……其实，所有的悲苦不过是蚌身体内的沙子，皆为最后凝结而成的那颗璀璨了千年的珍珠——只为香如故。命运多舛，身体可以被摧残，可是灵魂不能被撼动。

和咏梅的诗词一样，陆游吟诵的亦是梅之馨香，不同的，是梅花在凋落枯败之后，留存于心底的那缕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陆游对梅，抑或是对直面苦难的生命，一种最好的，亦是最美的评价。

生命如花，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精彩还是无奈，最终都将零落成泥，化作烟尘。而精神、气节、操守、神韵，却不会如花凋落，光阴的长河中，肉体生命之外的缕缕清芬，摇曳着，飘荡着，脉脉流淌。

编辑：胡晨愉 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