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传玖专栏|迪庆高原当兵记(一)
作者:吴传玖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1-18 09:33:23我是重庆人。在很年轻的时候便离开重庆,去了云南,而且是去了当时较为艰苦的迪庆藏族自治州。
离开重庆时,我是孤身一人。那时我大学毕业,组织上分配我去了那个需要我去的地方。当然也有一张志愿表,征得了我本人的意愿。一句话,好男儿志在四方。更何况我这个从小学、中学及至读大学都未曾离开过重庆的重庆崽儿还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领略一下。带着青年的天真和单纯,带着对云南边地生活的好奇,更带着对故乡父老依依惜别、难以割舍的乡情,我踏上了旅程。在云南落地生根,在云南生儿育女,在云南忙碌着人生。我不知不觉成了一个云南人。
既然到了云南,当然在云南便有了诸多的参与和投入:是人生的投入,青春的投入,情和爱的投入。我要去的是毗邻西藏的滇西北高原上一个天蓝地阔、空气稀薄,夏日苦短、冬日漫长的雪山深处的小县城,一处偏僻枯燥的兵营。那天我从省城出发,到了地区,换乘了一辆外表陈旧、车椅吱吱嘎嘎作响的老爷车。
从地区出发到我要去的那个雪山深处的小县城,有200多公里的路程。路很难走,一会儿高坡、一会儿谷底,溯金沙江逆行。时值冬令,在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中通行,车道狭窄,路面上满是厚厚的积雪。车轮上虽然套上了雪路行走必备的防滑链,但还是累得哼哧哼哧,如一条老牛在山道上气喘吁吁地爬行,小心翼翼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真怕一不小心便会跌进了那深山老林中的无底深谷。一路上,我默默无语,眼睛直盯着窗外,心中感慨仿佛是到了世界的极地。
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山城炎酷的盛夏,少雪的冬天伴我生活了二十余年。我从没见过这么高峭的大山,这山高峭得令人有些崇仰,又令人有些心虚。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厚重的积雪,这积雪厚得令人有些兴奋,又有些令人沮丧。这时我才真正地感到我真的是离故乡很遥远了。
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中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我估计可能是狩猎的山民们在围猎野兽。我微眯着眼睛,渐渐进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梦境。那是我小时候在那些描述猎人生活的小画书里看到的:一个肩挎双筒猎枪、身着兽皮、长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的老猎人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上提着一串猎物,嘴里哈出团团白气,雪花在他的胡须上结成了小小的冰疙瘩,活似一粒粒白色透明的小珍珠。他笑吟吟的脸上充满了慈祥,充满了胜利者的自豪。我仿佛感受到了他走近我时,哈在我脸上和脖颈上的那股暖乎乎的热气,我仿佛听到他对我说,小伙子来雪山高原了,欢迎你啊!你一定会喜欢上我们这个好地方的。
我猛然惊醒,睁开眼,眼角湿润,心中多了些许期待。
同车的两位年轻人也偶尔用带有民族口音的,我能听得懂的话,同我说上几句打招呼的话。车外是零下十几度的大雪天,车内有了这样难能可贵的语言交流,自然使我兴奋了许多。
我从他们的话里知道我们今天还不能到达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那座雪山深处的小县城,还需要在一个叫下桥头的地方过一夜。顾名思义,有桥的地方,一定有河,据说那里的海拔不高,气候大体同南方的气候差不多。
老爷车依旧吃力地在原始森林中狭窄崎岖的山道上忽高忽低地缓慢行驶着,我与同车的两位年轻人已经熟悉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异乡朋友指着前方微露的村头对我说,我们今日的目的地——下桥头镇到了。
我感到这里的天似乎越来越窄,虽然道路两旁依旧是抬头望不到顶的高山,但地势似乎略微平坦了些。车道两边闪过一幢幢灰瓦土墙的平房,偶尔也见零零落落几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我猜想这大概就是下桥头镇的中心地带了。
下车后我们看见了摆着一些杂货和衣物的小商店,看见了今夜将要下榻的乡间旅社。街道上少许的行人,其中一些身着少数民族服装。他们都显得很恬淡,似乎丝毫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异乡朋友告诉我,这里有不少人是从内地迁来的,据说还有从四川来的。我诧异我们川渝人是如此地钻头觅缝。我随即释然,难道不正是这一切才构成了这个处于大山深处,偏僻地域中还算得繁华热闹的交通要道上的集镇风光吗?
这里是通往那座雪山深处小县城的门户。这里与我们一路上所经历的景致有些不同,狭窄的街道上(实际上是车道)已没有了厚厚的积雪,雪花飘洒下来很快便化成了水,显然这里的气温是要高一些的。我估计这就是我那两个异乡朋友所说的南方风光了吧。我想其实他们大概不知道南方也有下雪的节令,但这雪山高原上绵延无际的积雪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雪色,却是南方少见的。
那一晚,除了乡间旅社旁那潺潺的流水声外,小镇的一切都显得安详、宁静,仿佛与世隔绝。夜空中点缀着几颗疏朗的寒星,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为小镇增添了几分神秘。这一夜尽管我亦想把白天所经历的惊险和疲劳融入这安详、宁静的小镇之夜中,但还是未能抵御乡间旅社中,那给人留下终生难忘印象的气味和虫子的进攻。我这个初来这偏僻边地的年轻人真正享受了一个翻来覆去的不眠之夜,第一次感受到了都市生活和偏僻边地乡间小镇生活之间的巨大差异。
离开下桥头镇,我们开始了向那座雪山深处小县城进发的更加艰苦的行程。
老爷车沿着崎岖狭窄的盘山公路继续在原始森林中一个劲地向前爬行。大概是风雪越来越大,气候越来越冷,老爷车似患了感冒似的打着“喷嚏”,时走时停。终于我们在靠近雪山公路道班的地方,老爷车“罢工”了。驾车的老师傅跳下车来,从道班里吆喝出来几个身着民族服装的、脸上的皮肤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紫红的道班工人,清扫前面车道上的积雪,同时招呼车上的乘客下车到车尾去推车,以帮助重新发动车辆。老师傅活似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在雪地作战的指挥官,他的沉着、干练和洒脱,使我打心眼里佩服。我想大概长年在这条车道上行走的老师傅们一定都有这么一套制伏雪地魔障的本事。
第一次参与雪地集体推车,我感到既新鲜又兴奋。“1、2,1、2”我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车终于发动起来了,发动机发出“轰轰”的响声,打破了原始森林的静寂,山谷间回荡着共鸣的回音。
风雪中,我们一边抖落飘洒在头上和衣服上的雪花,一边会心地笑起来,那是成功者、胜利者的笑。尽管我们大家都已是一脸一头的热汗,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和惬意。
老爷车终于驶出了风雪弥漫、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开始在雪山高原的平面驰行。同车的朋友告诉我,前面就是小中甸了,甸就是高原上长满青草的坝子,是这里少数民族农牧民兄弟放牧牛羊、从事农作的宝地。情形的确不假,我们前行的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天空虽然有些灰蒙,但却是那样空旷、高远,已完全没有了一路上看天一条缝、看地一条沟的感觉,这里的山被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坝子的边缘上。
冬日高原上的坝子完全是一派北国风光,积雪深厚,银装素裹。坝子里没有一点绿,远山上那被山雪覆盖的若隐若现的绿和坝子中那星星点点的白色毡房,构成了雪山高原上特有的风景线。
老爷车行走在这宽阔的平原上,如行走在巨人裸露的胸膛上,告别了往日的那种压抑和沉闷。我们明显感觉到车速加快了,老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还高兴地吹起了口哨,那是一首我们大家都熟悉的藏族民歌——《在北京的金山上》。老爷车飞快地向我们此行的终点驶去,路越走越开阔,绵延几十公里的雪路只用了不足两个小时便到了。
在抵达这座雪山深处小县城的交叉路口上,一个标注有藏汉两种字的水泥路牌鲜明地映入我们的眼帘。路牌上赫然书写着——“中甸”(现为香格里拉市),两个硕大的魏碑体汉字。
中甸——这座雪山深处的小县城,还是迪庆藏族自治州的首府——此行的目的地终于到了,我的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和激动。我急不可待地凭窗向外放眼望去,只感到这里似乎比刚刚经过的那个叫小中甸的地方更加开阔,更加气派了,山仿佛被推到了更远更远的坝子的边缘上。
小城是安静的,不多的房舍,不高的楼房,稀少的行人,一切都是那样恬淡自然,笼罩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冰雪世界里,多了几许童话般的神秘。
作者简介:吴传玖,西藏军区原副政治委员,少将军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原副主任、“中国新诗百年”全球华语诗人诗作大赛组委会主任兼评委会副主任。《中国诗界》主编。出版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著作19部,在数百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及省级以上文学奖多项。为重庆市巴渝文学五个高点的代表作家之一。被国家一级学会《中国萧军研究会》授予第五届红色诗歌终身成就诗人。
编辑:贺兴梅 王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