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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泽专栏|故乡旧时光④认亲记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1-23 16:35:06


老寨子有“拜保保”的风俗。

过去民间认为,小孩在未成年前会有命里注定的灾难,即所谓“关煞”,有千日关、雷公关、落井关、取命关、短命关、夜啼关、四季关等三十六关煞,在遇到这些关煞时容易多病多灾、夭折死亡,但如果小孩拜认命属相生的保保,就可以“保关煞”,就会得到庇护,就会度过凶险,换来平安吉祥。

于是,许多小孩就会拜保保。

我小时候,就看见一个小男孩拜保保。

腊月间,年味浓烈,山乡热闹。在沟上方的米干事家,更是人声喧闹,喜气洋洋,那是在拜保保。来拜保保的是个小男孩,穿着红夹袄,干瘪瘦小,病病殃殃。他的父母也来了,提着一只红公鸡、一袋糖果、一包挂面、一坛白酒、一张红布、一把香烛纸钱,以及一块方方正正的刀头肉。米干事家里满是人,有拜保保的双方亲属,有从周围赶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

在喧嚷中,被拜为保保的米干事给先祖上香点蜡烧纸钱,为小男孩祈福,并向小男孩送上一双木筷子、一个搪瓷碗、一套新衣服。然后,小男孩向米干事和米干事妻子长长跪拜,向米干事喊保保,向米干事妻子喊保娘,小男孩父母为保保和保娘献上新衣、新鞋、新袜等礼物。随后,噼噼啪啪的鞭炮点燃,喷喷香香的碗碟上桌,浓浓烈烈的酒罐打开,为拜保保摆设酒席。

我们一帮小孩在米干事屋外的地坝里斗鸡、打狗腿、扇烟盒。小男孩也跑来,眼睛一眨一眨地望。面对同龄陌生小孩,我们有一种挑衅,有想压制对方的欲念。我们叫他斗鸡,他摇摇头。我们喊他打狗腿,他仍摇摇头。他那瘦小病态的样子,哪有力气斗鸡打狗腿呢?

“那扇烟盒吧。”看他兜里塞满烟盒,想从他兜里取到我们兜里。我们小时喜捡烟盒,因其图案精美,恰如获至宝。我们将捡来的烟盒折成长条,喜玩扇烟盒的游戏。游戏约定的规则是,先将折好的烟盒置于地上,再石头剪刀布比划,胜者先用手掌扇动烟盒,烟盒翻至另一面获胜,便可将其取走。

看他畏缩的样子,以为依然会推却,接受我们鄙夷的目光,但他“腾”地跳过来,从兜里掏出烟盒,一声喝叫,“来!”我们和他你来我往,你争我斗,激烈角逐,酣畅鏖战,结果不是从他兜里取走烟盒,而是烟盒从我们兜里乖乖地送到他的兜里了。我们沮丧绝望,心如刀割,眼巴巴地望着一张张美好的烟盒绝尘而去。但小男孩没要我们的烟盒,他把一大堆烟盒摊放在地,一一清点,清出他的,清退我们的。

“你们的,拿去吧。”

我拿着失而复得的烟盒,无比欣喜,顿时消除了对陌生小男孩一种压制的念想,升起了一种悠长的亲近感。

“你叫啥子嘛?”

“马狗娃。”

“家在哪里嘛?”

“白果塆。”

老寨子往西十里,就是白果塆。马狗娃告诉我,那里有一棵白果树,很大,要几人合抱,每年都结很多白果,白果能治病。

第二年秋天,马狗娃提来一大包白果,送给他的保保和保娘。他还装了一衣兜,送给我。

马狗娃出生的时候,焦黄、瘦小,哭出的声音像嘶哑的小猫。然而,就是这细若游丝的哭声却总是不停,白天哭,晚上哭。他的父母抱着他去看了很多医生,也在深夜里常常请来医生。医生拿出大把大把的药,一片片一勺勺的药,从他的嘴里灌进去,但仍是啼哭。

“丢了魂了。”他的母亲在漆黑的夜里,端着昏暗的煤油灯,游走在悠长的后阳沟,浮荡在狭长的垭口路,幽长嘶哑地召唤:“回来哟——回来哟——”整夜整夜都不停不止。

“遇到夜哭郎了。”他的父亲拿着笔,在黄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将黄纸悄悄地贴在后坡路旁的树上。

但,马狗娃仍啼哭不止,仍日渐焦黄,仍日益消瘦。有人说,看看吧,或是缺什么呢。找人一看,五行缺木,最好有属木的人庇护。

米干事,米大恒,乡上武装干事,属相为木,精神,精明,精干,是远近有名的人物。他的妻子,姓吴,温婉,娴熟。他的两个儿子,大路,二路,健壮,聪明。这真是拜保保的完美人家呀。

“拜米干事为保保。”马狗娃的父母托人,人又托人,七转八拐,马狗娃拜上了保保。

马狗娃渐渐不哭了,面堂红润起来,身体壮实起来。

马狗娃常常跑来老寨子,他那光脚板翻得溜快。正是农忙时节,米干事从乡上回来了,在妻子和两个儿子的承包地上忙碌。马狗娃帮保保挖红苕、背红苕,背着满满一背篼,压得歪歪倒倒。帮保娘洗衣、煮饭。他煮一大锅猪食,灶里的柴火烧不燃,使劲地拉风箱,但拉不出风,柴火生发浓浓的黑烟,呛得他和保娘都不停地咳嗽。

“保娘,风箱烂了。”

“哎呀,没鸡毛了。”

在长长方方的风箱里有一块方形木板,木板在一根木条上,外拉木条,木板吸气进风箱,里推木条,木板送气入灶,吹动柴火烘烘燃烧。木板四周扎上鸡毛,与风箱壁密实接触,吸气多,送气旺。娘家风箱里木板上的鸡毛都掉了,推拉空空荡荡,咣咣当当,吸气不来,送风不去。

“保娘,屋里有鸡毛吗?”

“哎呀,没有了。”

“保娘,我修风箱。”

“狗娃,咋修呢?”

保娘温和地笑。

狗娃神秘眨眼。

马狗娃来约我们几个小孩扇烟盒,我们和他你来我往,你争我斗,激烈角逐,酣畅鏖战,结果却始终一样:我们兜里的烟盒取到他的兜里了。但我们看着美好的烟盒绝尘而去,不沮丧不绝望,因为他会退还我们的。但这次他却把我们的烟盒攥在手里,要退还得有条件:拿鸡毛来换。那时,日子清贫,家家虽然喂鸡,却是卖掉换钱买油买盐的,并不常常杀鸡吃鸡,鸡毛并不常有,偶有杀鸡吃鸡,鸡毛也由大人好好保存,用以扎风箱之用。而公鸡尾巴上的羽毛细长、光滑、漂亮,我们小孩珍藏起来,扎毽子,或粘在铅笔上,觉得好美。

“要烟盒还是要鸡毛?”

马狗娃嘿嘿地笑。

鸡毛美好,但烟盒更美好,我们舍弃鸡毛保全烟盒。马狗娃把我们漂亮的鸡毛全扎在了他保娘的风箱里,风箱推拉满满实实,进出虎虎生风,满满一大锅猪食煮熟了。猪食煮熟时,天就快黑了,马狗娃就回白果塆。

马狗娃跨出门口,走过地坝,就上坡去。那时候,我看他一个人有些孤单,就和他一起走上屋侧的垭口。

“保保留你吃饭没有?”

“没。不饿。”

“保保留你住没有?”

“没。不住。”

他快快地走,走到前面,像是对我说,像是对自己说:“我要回去。”

暮霭中,保娘追上来,塞给他几个粑粑,紧紧地拉着他。他使劲地挣脱掉,飞快地跑去了。

“狗娃,吃粑粑,莫饿到。”保娘在后面喊。

“嗯,保娘。”马狗娃边跑边吃。

“狗娃,跑稳当,莫绊倒。”保娘又喊。

“保娘,不得绊倒。”马狗娃跑得很远了,停住又回头,“保娘,吃白果,医病哟。”

我们知道,马狗娃总给他的保保和保娘送来白果,但他怕保保,保保的眼睛像灯笼一样,让他难受。他的保保并不待见他。

马狗娃长得敦敦实实,手粗腿粗。马狗娃走进铁匠铺,请师傅打一个大锤、一个二锤、一把手锤、几根錾子、几根钢钎、几对锲子。他背着大锤、二锤、手锤、錾子、钢钎、锲子,向北走去,学石匠去了。

他保保的大路、二路高高大大,白白净净。他们一路读书,都读进了大学,都是硬牌的大学。

“看看我的儿子,你呀你?”

保保指着马狗娃的鼻子,灯笼一样的眼睛,刺得让人生痛。

马狗娃呆呆地站立,额头的汗水密密麻麻。

马狗娃在石堂里打石头,不知疲倦地抡大锤,抡锤出一块块整整齐齐的条石。他在条石上打錾子,一条条印痕细细的齐齐的,把弄后的石面像织出的布面,光洁,滑润。他堆砌一块块条石,石头对齐石头,石缝里插不进薄薄的刀片。

他保保的大路、二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升迁,大路升到国外去了,二路在大城市升上了领导,是很大的领导。

保保退休了,退休了的保保因为大路、二路,成为远近更加响亮的人物,迎来人生更加高光的时刻。他印堂发亮,春风满面。

保保修建一院的新房。新房为三进院落,第一进院是窄院,第二进院是厢房、正房、游廊,第三进院是正房后的后罩房。院房厚墙围合、宽宽大大、方方正正,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典雅别致,赏心悦目、精美绝伦、美不胜收。

我那时在外地工作了,闲暇之余回到老寨子,看到气派的院房惊讶不已,不禁生发“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叹。

院房修建时,马狗娃背着大锤、二锤、手锤、錾子、钢钎、锲子前来帮忙,但在院基上机声隆隆、人来人往,手拿图纸的施工队长奔前奔后,指挥着运输队、测量队、土建队、装修队、水电队诸多一众队伍。马狗娃看见保保坐在树下悠闲地喝茶,他的眼睛依然像灯笼,射出的利剑,让他背如针扎。保保修新房,马狗娃搭不上什么手,一切都有人安排,一切都被安排好的。

新房落成,就人进人出,络绎不绝,喧喧嚷嚷,热热闹闹。马狗娃听别人说,那是局长、主任、部长什么的,那是有头有脸的贵客。

新春里,马狗娃照例给保保和保娘拜年。这时,他们的儿子虽然没有回来,但前来的小车一辆一辆,排起长长的队列。院房里高朋满座、济济一堂,置酒高会、传杯弄盏,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马狗娃走过堂房,向贵客连连点头,不断微笑。一名贵客微微欠身,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没等马狗娃回答他是保保的干儿子,拜保保四十几年啦,保保却抢着回答:“这是院子那头的……”保保看他一眼,目光如剑。他赶忙躲闪,感到渺小,退出院房,回白果塆去。保娘追出来,喊住他:

“狗娃……”

马狗娃看见保娘憔悴消瘦,没有光彩。

“保娘,还气喘吗?”

“哎,住进新房,喘得可凶呢。这房,好怕……”

“白果能医病,保娘吃吧。”马狗娃掏出一大包白果,“狗娃没啥送保娘的,只是狗娃能爬上大白果树,为保娘摘得白果。”

“我吃呀。”保娘柔和地笑,“白果,好呀。”

那是一个秋天,一件事震动了老寨子:米干事的二路被抓了。

米干事一下苍老黯淡,印堂发黑,目光浑浊,眼里的灯笼熄灭了。他的妻子气喘的毛病突然加重了,住进了医院,还用上了呼吸机。医生说,只能延续一天是一天,作好一切准备吧。

米干事叫国外的大路回来。大路自从去了国外,就没再回来过,也很少写信,算一算距收到他上次的信已有好些年月了吧。米干事一连向国外发了几封电报,都渺无回音。在冰冷的空气里,嗡嗡地哭了。

马狗娃搁置大锤、二锤、手锤、錾子、钢钎、锲子,住在医院里,天天守护保娘。马狗娃把一大包白果递给保娘,“白果能医病,保娘吃吧。”

保娘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在清醒的时候,马狗娃就让保娘吃白果。他告诉保娘,听老人都说,他们塆里的大白果树,是天上神仙栽的,是神仙让大树长出神药,搭救人们病灾的。

“保娘,吃白果吧,病会好的。”

“吃了你的白果,我又活了七七四十九天。不然,早死啦。”

“保娘,你不会死。”

保娘凄然一笑。

“我没等回儿子,等不回儿子啦。”

“大路哥哥会回来。”

“他忘了爹娘啦,我没那儿子啦。狗娃,你天天都为我跑前跑后,天天都为我操心劳神,你真是我的儿子哪。”

“我是你的儿子呀。”

“你当我的儿子好亏哟。”

“保娘,我拜了你们,我没病没灾,你们就是我的爹娘呀,我这一辈子赚大啦。”

保娘笑了。笑得很柔和。

保娘死了。死得很安静。

这时,米干事倒卧不起,国外的儿子没有回来,进去的儿子还出不来,保娘的后事无人安排,马狗娃就一一安排。马狗娃在朝南的山坡上为保娘砌一孔生基。马狗娃取出一根根錾子,有粗的、有细的,有长的、有短的,一一打磨锋利。然后,整日整夜地晃动手锤,不停不止地把弄錾子,修磨一块块条石,条石上一条条錾印细细的齐齐的。堆砌一块块条石,石缝对齐石缝,缝隙丝丝入扣。人们说,没见过那么整洁的石头,比布面还整洁;没见过那么严实的石缝,好像整块一样。

保娘下葬时,马狗娃跳下墓室,跪在棺材旁,将棺材里保娘的头轻轻地扶正,凝视片刻,一声凄厉地长喊:“娘……”将棺盖轻轻地盖上。在墓室上方合上石块,一块一块地合正,一处一处地合严,用石灰、糯米调成灰浆,填在石缝上,一点一点地填满,一遍一遍地填透……

米干事的院房荒芜了。一根根檩子断裂,一处处墙壁剥落。院里院外杂草丛生,野兔蹦跳,老鼠出没。屋檐下,雀鸟飞蹿,搭窠设巢。在散碎的夕阳里,院房寂静凄惶。

米干事倒在屋外的草丛里,目光呆滞,絮絮叨叨,涎水外流,丝丝缕缕,悬挂在焦黄的干草上。

那个秋天,我回到老寨子,从人们口中得知,米干事只能呆在家里,不能外出,他曾经走出去,不是蜷缩在坡上,就是横卧在田边,找不到回家的路,多少次都由马狗娃背回来。那个曾经春风得意的人,疯了。

马狗娃常常往返于老寨子和白果塆之间。马狗娃不想疲于奔波,把保保接过去。他带着保保爬上屋侧的垭口,保保就走不动了,他蹲下去,让保保伏在背上,背着他走。在沟湾的对面放着鞭炮,人声嘈杂,十分热闹。保保让停下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听不明白,好奇地问:

“对面做啥呀?”

“叫花坟的小娃儿来胡树家拜保保。”

保保又趴在马狗娃的背上,马狗娃起身又走。走着走着,保保又问:

“这是去哪里呀?”

“去白果塆。”

“白果塆……”保保一阵嘟嘟哝哝,突然哈哈大笑,拍掌欢呼,“好呀,拜保保呀……”

马狗娃背着保保爬坡上坎,匆匆赶路,轻快飘逸。

炊烟升起。夜幕降临。


编辑:熊冬梅 全丽 徐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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