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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子专栏|我的露珠国(上)

作者:南风子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2-02 14:32:06

1

小时候,我以为露珠是天上的星。它们想找新鲜玩法,就来到了人间,嬉戏于树叶、花瓣和草尖。

日上三竿,孩子赖在床上,它们赖在草木间,都是能多赖一分钟就绝不少赖六十秒。一些狡黠的露珠,深藏草丛,直到中午,才倏忽而逝,重回天上。到了夜间,它们又欢快地为人间点灯。

而今,我家有个后院,种满草木。一到清晨,枝叶间挂满露珠,滴滴闪亮,万千晶莹,美得令我幸福,又令我忧伤……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露珠国。

我不剪枝,不打叶,不锄草。草木疯长,枝枝叶叶繁密得拨不开。我想满足星星们的贪玩的小心思,就像我对待六岁的孩子——他能多玩会儿就多玩会儿。我羡慕它们,一个偶然遇见的树洞、一只匆忙行走的小蚂蚁、一支颜色鲜艳的新竹笛都可以让他玩上半天。等人长大了,玩的才华就减弱了,很难过得到“玩瘾”。

一有空,我就坐在后院,凝视我的露珠国。当然,这时只有云不会笑我,风不会觉得我怪,儿童觉得我的举动可以理解。而和我对视的草木,有时还会在风中对我点头。

人生在世,不同人对我有不同的要求,但是很多事我做不了。有时候,自己令别人失望是没办法避免的事;就像很多时候,别人令自己失望也是没办法避免的事。

我清楚地知道,我只是一个养露珠的人。

2

我的童年,是与露珠一起长大的。

大概从六岁开始,每天清晨,大人把我喊醒。我走到牛栏,牵出母黄牛,朝山野走去。缓坡上,青草蔓延,无数的露珠闪烁其间,照亮我的心情。母黄牛的眼睛也亮起来,它张大嘴巴,快速闭合,一口就是一大把露珠草,吃得满嘴满鼻,湿漉漉的。

此时,山月渐渐隐去。东方的山头,一块块红霞正在快速堆叠。林间的鸟鸣声累累,如六月的杏子,纷繁,清甜。它们在鸟嘴里含了多久呀,可能是一整个夜晚!露珠们大概也很甜吧。它们被草尖含了多久呀,少说也有小半个夜晚。

村里老人说,“露珠草,长膘草”。我家的母黄牛露珠草吃得多,也就特别壮。我想:露珠的体温是冷的,心是热的。

两年后,母黄牛产下了一只小黄牛。它长得快,毛色淡黑发亮。常爱在草坪疯跑,一边跑,一边尥蹶子,一边甩尾巴。村里人,把这叫做“飙风”,说是小牛越这样,说明体格越好,长得越快。

我叫它——小黑。它嘴刁,身瘦,腿长,擅于突破篱笆,自然而然成为菜园的“入侵者”和村里人的“眼中钉”。我依然喜欢它。蔬菜自然比草好吃,谁会炒草吃?小黑义无反顾地承受了村里人的骂声,长竹竿,乃至碎砖烂瓦。我文弱,循规蹈矩;却很喜欢小黑的“特立独行”。

我常牵小黑去稻田间的水渠里吃草。在水渠里放牛,必须紧握牛绳,紧盯牛嘴,一旦它打起渠边的甜嫩稻禾的主意,就要紧拉牛绳,把它的念头拉回到青草上来。因此在水渠里放牛的人不多,而水渠边的草,也就特别肥茂,露珠也特别多,特别大。小黑是青草的收割者,是露珠的收集者。

村里人爱养母牛。母牛温驯好使唤,还可以产牛崽来卖。只有做青砖的人家,才养大公牛。大公牛虽倔,常斗架,有时还会顶伤人;但是力大,踩砖泥非它们莫属。牛崽,村里人一般养到两岁就要卖掉。一头大母牛,后面跟着一头小牛崽,踏着夕阳,悠然地归牛栏。家家几乎都有这么一景。

因为我特别舍不得小黑。我家的母黄牛,后面跟着一头半大的牛牯——小黑,还有一头小牛崽。不久,母黄牛又挺了个大肚子。这么多牛,放起来不容易,家里的牛栏也装不下。而化肥钱、我上学的学费,也还没有着落。我知道,我和小黑在一起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卖小黑的那天,我第一次玩到很晚才回家。我只知道,他被卖到了几十里之外。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就悄悄地来到了牛栏。那个熟悉的位置,空了。我的心空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它回来了。我又惊又喜。

那是几十里山路,不知道它怎么回来的。它的鼻子肿胀,身子满是枯叶、泥巴。我抚着它的脖子,去村口小河洗了澡。然后,又拉着它去水渠里吃“露珠草”。它胃口很好,大口大口地吃着。它的腹中,收集了多少露珠啊,简直是一个露珠世界。它的肝肺,都是晶莹剔透的吧。也许我在梦中,可以进入其中。

父亲看着我欢喜的样子,只是叹了叹气。

又过了两天,买主到我家来了。大人喊我去倒茶,我没理。我跑到自家菜园子里,拔了五株白菜,放在了小黑的脚下。它吃了两口就不吃了,两只大眼睛看着我,那么黑,那么亮,那么软。

我无助地看着大人。爸爸扭着头,妈妈别过脸,姐姐咬着嘴唇。我知道家里每一个人都无能为力,小黑将永远离我而去。我木在那里。

这次,它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它后来的事。

我只记得,在它被拉走的最后一刻,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白菜上,像是一串串露珠,把我的心湿透了。

3

10岁那年,家里挖了三口大鱼塘,呈品字形,种荷,养鱼。

莲子和鱼,对农人来说,都很珍贵,因而要守夜。所以,在品字中央,父亲垒起了砖石台,盖上一座小木屋:木墙,木门,木花窗。全是杉木新料,木香浓郁,远远地就能闻到。

小木屋,虽然只放得下一张床,但是我喜欢得不得了。它被鱼塘包裹,从窗里望出去,全是水,颇有置身湖泊的感觉。而小木屋,就是“湖”上的一座画舫。

姐姐胆子大,要在小木屋守夜;同时,胆子又小,要我一起去。母亲反对了好久,最终拗不过姐姐。

小木屋虽小,但是家里也选了个好日子,择时“进屋”(赣中搬入新居的一种民俗)。红灿灿的对联,贴上了。装满红枣的新木盆,放在桌上了。最令我惊喜的是,有一顶簇新的素蚊帐,把木床罩起。夏夜的野外,凉风习习,星光璀璨,就是蚊子多。

鱼塘花了父亲很多心血,挖得很深。水绿得很,真像小学教科书里《绿》那篇课文的插图。我尤爱下雨天住在小木屋。枕着雨声、风声,还有姐姐的微鼾声入眠,很是惬意。

夏天,在小木屋里,我是被荷花香醒的。

清晨采莲,是姐姐的活,是我的游戏。黝黑的塘泥,滑,溜,凉。踩在里面,膝盖以下好像都被冰镇着。

荷叶田田。每一片荷叶里,都有三五露珠。朝阳照着露珠,每一颗都晶莹剔透。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些露珠,它们纯洁透明得多像少年心事。清风一吹,晶莹的珍珠在绿玉盘中滚动。我久久凝视,好像我的凝视,能够将它们永远留住。

姐姐下鱼塘采莲,我总是和她说,少碰翻荷叶,洒落露珠。我生怕这些珍珠陨落。我那贫穷而又富有的童年。

姐姐在鱼塘里,将熟莲蓬一个一个地采在背篓里。当然,更要采几个带着露珠的嫩莲蓬给我。我躺在小木屋里,边看连环画,边剥莲蓬吃。嫩莲子剥开,奶白奶白的,入口化渣,清甜可口。但是姐姐,自己从不舍得吃嫩莲子。莲子是用来卖的,是家里收入的重要来源。

在和姐姐守鱼塘的日子里,我看她写信,剪手上的茧子,擦拭小圆镜。她的身影,映现在荷叶的露珠里,是那么清澈。

后来,她的信不再投入街上的绿邮筒。当风起时,她将写好的信放在窗口。风带着一张张信纸,飘进荷塘。有的落到池水上,有的落在荷叶上。

池水碧绿,荷叶碧绿,它们是天地的邮筒。谁能说这些信不能寄达呢?姐姐信里的心思,当时,荷叶上的露珠就知道了;多年以后,我也知道了。

后来,我爱乱翻书,读到了一句“人生如朝露,日月火消膏”。这让我忧愁,也让我想起姐姐和露珠:如此之美,却走得如此之快。

我又想:露珠虽然短暂,但终其一生都晶莹剔透。而很多人却越活越浑浊。露珠的美好,是难以企及的。而姐姐是被露珠映照过无数次的人。她身上,有露珠的气质。

我也知道,只要有露珠,我就能重新见到我的姐姐。

编辑: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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