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子专栏|我的露珠国（下）

4

小时候，爱看鸟雀在田里啄食谷粒。

赣中水稻，种植两季。农历七月，稻子由碧绿转为金黄，谷粒渐渐饱满，这些鸟雀提前来收获。这是应该的，它们曾帮稻谷捉虫。即使是碗中剩一颗饭粒也要吃干净的父母，看它们的目光也是温柔的。

这些鸟雀的眼睛，明亮有光，只有孩子的眸子能与之相比，是因为它们常看露珠吗？

这个时节，抢时间割头季稻子（也叫早稻），又抢时间栽第二季稻子（也叫晚稻），农人称之为“双抢”。一月之内，收割，犁田，插秧，耘田，分外忙碌。一步慢了，就会耽误一季稻子，一年的收成就少了小一半。

我十五岁那年，姐姐在广东打工，而父亲生病卧床。母亲矮小瘦弱，却挑起了“双抢”的重担。早上5点多，母亲就带着我下地割稻子。

金色稻田，连绵不绝，丰收就在眼前，却又有些缥缈；给人沉甸甸的希望，又给人重似千钧的压力。山风吹来，稻浪滚滚，收获感与无力感同时在我胸中蔓延开来，无边无际。

一个个洁白、柔软的蜘蛛网，就挂在黄绿相间的稻叶上。每一根丝线上，都挂着一串露珠。朝阳赋予了它们一道道金光。它们是一串串露珠项链吗？它们是大地给农人的荣耀吗？

母亲弯着腰，右手握镰刀，左手抓稻杆。镰刀收割的声音，和着远处知了的鸣叫。这些露珠，随着镰刀的挥动，轻轻地落在母亲的脖颈上、手臂上。

母亲一生从未有过金银首饰。这些露珠项链，就是母亲的首饰。也只有这些露珠项链，配得上母亲。

正午，母亲挑着一担谷子，往家走去。她的影子，被烈日压得很短。

傍晚，母亲挑着一担谷子，往家走去。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她的影子如面团，被压短，被拉长，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多像她的生活。

那一年暑假，我晒成了黑猴子，母亲更累得瘦骨嶙峋，眼窝都深陷下去了，手臂上的皮脱落得很厉害，一下子就老了10岁。

最近一两年，我常梦见母亲：弯着腰割稻，挑着稻谷回家，摊开竹席晒谷子，紧张地看称粮食的磅秤……她已为我储存了一辈子的粮食，为什么还在为粮食弯腰？

露和雨并称。雨露，雨露，润泽了草木。每一粒稻谷，都被露珠滋养过。说露珠对人有养育之恩，不为过。多少人天天吃米饭，却不曾感恩露珠。多少人对待母亲，就像对待露珠一样？

听姐姐说，小时候，我最爱踢被子。母亲怕我着凉，一夜定几个闹钟，醒来好几次帮我盖被子。夜凉如水，母亲不辞辛劳，要将春风盖在我身上。

而今，我每次半夜醒来，就会漫步后院。万籁俱寂，草木上万千露珠，与月光一样明洁、光耀、温柔。那是逝去的母亲，放心不下我，趁着夜寂无人，睁开的无数只眼睛，来看我的吗？

而我愧疚的是：我乃后院中的一株花小果涩的弱木，从未给露珠以馈赠。

5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打过一个月的柴。

我像母亲一样，喜欢很早起来干活。夏天的早晨，空气凉爽，湿润之气沁人，早晨的一分钟，比其他时候的十分钟还珍贵。

满山的绿树，满山的露珠，一身焦灼的我。

我一刀一刀地砍柴，一把把的将柴担填满。在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是一担担沉重的木柴，充实了我的生活。

有时，我砍柴，砍着砍着，就出神了！我爱仰视阳光，仰视树枝上的露珠。阳光是对大地上一切生灵的祝福，而露珠最珍惜这种祝福，它们将之变为万千道五彩之光。

我打柴时，常带一个草绿色的背包，里面有一个水壶、一本《陶渊明诗集》。累了，我就躺在有树荫的大石头上，喝喝水，读一读陶诗。有一次，一滴露珠，从树叶尖掉落，恰恰落入正在翻书的我的颈间，我打了一个激灵。露珠爱乡野，烦闹市；爱寂静，烦喧嚣。露珠爱青苔，爱枯叶，爱蜘蛛网，爱隐士，还爱乞丐衣衫上的稻草……它爱一切淳朴的、卑微的东西。露珠敢于离繁华气象很远，这是露珠的骨气。

后来，每当心灵蒙尘之时，我就会将自己放回到打柴的日子里，那些草木上的露珠，会慷慨地来给我清洗。

我在看露珠，露珠肯定也在看我。它眼光里应该有怜悯。那么洁净的生灵面对如此浑浊的生灵。

古井里的千百瓢清泉，被我熬成了身体里的石头。十万页的知识与故事，被我熬成了两片厚厚的镜片。家人一句句的叮咛，被我熬成了一个个心理压力。

每次打完柴，大约都是十一点钟。这时，草木间的一切露珠几乎都消逝了。对于树木来说，露珠的使命完成了。它们离去时，就像它们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满山的草木，谁不是露珠的子女。我背负柴草回家，腰肩酸痛，但是我神清气爽。是露珠的缘故吗？

山中打柴日月长。穿行草木间，我的双脚走得很慢，我变得怕踩疼一些瘦小的草，怕压痛水边的青苔。我的双手，长起了茧，握树枝时，变得更加沉稳有力。我的双耳变得深不可测，溪水声、鸟鸣声、松涛声，如浪潮涌来，却依然填不满。我的双眼，看露珠的时间比看树、看路、看柴刀的时间都长。我总觉得露珠里，藏着一个理想的自己。

对我来说，露珠是百看不厌的。那些会被看厌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所爱的。

凝视露珠，让我的时间大大地减速。

而凡是让我减速的，都是来澄清我的。

6

幸福感，一半取决于柴米油盐酱醋茶，另一半取决于看过的星，读过的书，和孩子一起折过的纸飞机……有时，它还取决于千百滴露珠。

看露珠，是不是在看我们生命里晶莹、透明的部分？我什么时候能够面对露珠不再那么羞愧？

看露珠，是不是能令我们更清楚地看见自己和世界？

我很清楚，我的人生，就是用我的苦与我的乐，我的爱与我的伤，建造一个露珠国。

编辑：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