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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泽专栏|故乡旧时光⑥烘笼的季节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2-21 15:30:25

在寒冷的冬天,祖父祖母离不开烘笼。

飘了点雪,落了点霜,屋顶草丛淡淡银白,屋檐树枝条条晶莹,路面水田薄薄皎镜。这个季节,属于烘笼的季节。平时,烘笼放在木柜旁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这个季节的到来。当这个季节如约而至,就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严寒里的祖父祖母。

祖父祖母在烘笼里装上炭火,上面搭块厚布,完全遮住烘笼。烘笼有时放在地上,双脚踩在笼口;有时安在膝间,双手覆在上面。那时候,烤着烘笼的祖父祖母老爱坐在堂屋门口的阶檐上。阶檐宽宽的,祖父祖母静静的。祖父祖母一坐就是好久。

祖父喜欢叶子烟,慢条斯理地裹烟叶,裹成手指粗长的烟,插在烟杆上,双腮慢慢陷下又慢慢鼓胀,浓重的青烟层层袅绕。祖母总是做着针线活,将红的黄的蓝的碎布缝成红的黄的蓝的花朵,然后拼接成五彩斑斓的棉袄,还有长长方方的披衫。棉袄缓和,披衫也暖和。

无论祖母做着针线活,还是祖父吸着烟,都会一眼一眼地望着外面的田坎。望着他们的儿、他们的孙,在田坎上走出去,走回来。冬日静静的,时有咝咝寒风,偶有啾啾鸟声。暮霭降下,鸟叫清脆响亮,祖母呢喃细语:“我的孙儿,该回来了。”那时候,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了,一步一步地走到田坎了,蹦过地坝,跳过石梯,跃上了阶檐。

还有作业呢。我取出书本和笔,一笔一画写作时,祖母提着烘笼走过来,慢慢地弯下腰,摸摸我的手,摸摸我的脚,“冷吧,冷吧。”冷啰,脚冷僵啰,手不听使唤啰。祖母把烘笼放在我的脚边,揭去上面的搭布,取支小篾片,在烘笼里刨一刨,努嘴轻吹,一点红亮慢慢洇开,一团文火渐渐活泛,涩涩甜甜的草木灰气息,氤氲着,翻袅着。祖母让我的双脚罩在笼口上,然后又严严实实地盖上宽厚的搭布,还用手在笼口周围压了压,烘笼里的炭火被实实地团在一个小小的方寸里,绵绵不绝地从脚板一点一点地传遍全身。祖母在我身边静静地站着,看我静静地写,“这副专心,会有出息样”,轻声地说罢,悄悄地走开,她那尖尖小脚,走起来总是偏偏摇摇。祖母走进灶屋,我听见舀水刷锅的声音,柴火哔啵燃烧的声音,锅里咕咕翻腾的声音。那些热热闹闹的声音,让酷寒时节变得热热火火。

那时我还小,爸爸在百里外的河边修电站,晚上妈妈带着妹妹睡,我就跟着祖父睡。隆冬的夜晚更加寒冷,被窝就像冰窖一样。但,祖父的被窝很暖和。当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时候,祖父就将烘笼放进被窝里,他守在床边,过一会儿就把烘笼挪个位置。当我做完作业上床,被窝里就变得暖烘烘的了,那么舒心惬意,脑里活络灵动,一点也无睡意,就津津有味地讲故事,讲小兵张嘎,讲铁道游击队,讲孙悟空大闹天宫,讲农夫智斗老财主……

那些故事是老师讲来的,那是老师弄来一本本令人稀奇的连环画,一页一页地翻开,兴致勃勃地讲,每每讲完了,老师总要握拳振臂一呼,“正义永远战胜邪恶。”我也像老师那样,每每讲完,也振臂大呼。不过呼毕,我还要问“好不好听呀”?祖父祖母说好听,在隔壁的妈妈也说好听。但在远方的爸爸没听到,就问“爸爸好久回来”?祖父答“过年回来”。“过年讲给爸爸听。”我闷声闷气地说,瞌睡径直袭来,朦朦胧胧酣然入梦。咝咝唦唦的声音总在隐约缥缈,那是屋顶的冷霜纷纷扬扬淋淋洒洒,明早又或是满面银花。但,我在温柔之乡里,与那个寒冷的世界隔得很远很远。烘笼还在被窝里烘烤许久,祖父才轻脚轻手地拎出去。undefined

烘笼,状如花篮,直径长过一拃,高矮有近两拃,外面竹蔑编织,里面箍上钵体,上面圆形边口,拱一弧形提手。过去,烘笼在川渝各地极为常见,即使女子出嫁也有烘笼作为陪嫁,可见其概为家家的标配。在《四川方言词典》《四川方言词语考释》等中均有烘笼的介绍。在小说名著《死水微澜》中多有烘笼的描写,蔡大嫂坐在竹片矮凳上烤烘笼,刘三金双脚盘坐在床边烤烘笼,把烤烘笼写得神态各异,丰富了人物形象。在四川方言影视剧《抓壮丁》《王保长》中,也有烘笼出场,让人倍感亲切。

过去,老寨子家家也皆有烘笼。入了冬,便要准备烘笼,有的到集市买,有的请篾匠编。我家的烘笼就由爸爸编。爸爸虽然不是专门的篾匠,但他心灵手巧,许多篾活都会,编烘笼也不在话下。

爸爸在竹林里砍倒一根粗壮的竹子,一手扶竹,一手握刀,刀劈竹,竹成块;刀剖竹,竹成条;刀启竹,竹成片。成片的竹条,青篾黄篾分离,黄篾丢弃,青篾留用。爸爸便静静地坐着,背微微弯曲,脸微微朝下,两只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篾条在手里在胸前忽忽闪闪欢欢快快。烘笼里面的钵体,爸爸不买专门烧制的土瓦钵,通常利用残缺的土碗或缺口的坛盖,便可节约开支。爸爸动作娴熟,沉静投入,一天能编好几个。爸爸给我家编,也给别人编,别人给钱,爸爸摆手不收。那御寒的手边活,爸爸乐意帮忙。

烘笼里的炭火,是烧柴煮饭后灶堂里留下的木炭。往烘笼里装炭,是有讲究的。先细炭垫底,再大块覆上,炭须得烧透,才无烟熏,也莫装得太满,太满容易烧坏蔑条。然后,盖上一层薄薄的细灰,用小铲沿四周压平,以不至炭火过旺过烫,当感到冷凉时,再用蔑条或小铲扒一扒,又热气灼灼。

炭火由大柴烧成为好。大柴,就是树木的枝条和树木砍伐后留在地里的树疙篼。听老人说,最好的大柴是青杠树和皂角树,其烧成的炭在烘笼里可缠绵一天不熄。但青杠树、皂角树稀少,没那么多用来烧炭,就用别的树木也是颇佳。

冬天农闲时节,人们都捡拾大柴。北风呼啸,霜雾隆重。许多人家在自家柴山地里掏树疙篼。掏树疙篼先用锄头刨去周围的泥土,再用斧头宰断纵横交错的树根,这种体力活一般由男人干。那几年,爸爸在外面修电站,妈妈在家就干男人做的活。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宰树根,却会使用巧力。她站在陡峭的岩坎上摇晃不定,我惊叫着怕她跌下来,但她始终稳稳的。她交换使用锄头和镰刀,很有耐心地刨挖,一点一点地刨走挖空树疙篼周围的泥土。虽然天寒地冻,但她汗流浃背,脱下厚厚的棉衣,薄薄的单衣就在霜雾里一扇一晃。当树疙篼完全处于临空状态了,她抱起大大的石头或举起重重的斧头,几下狠砸,咔嚓咔嚓,大大的树疙篼乖乖地脱落,咕噜咕噜地滚下岩坎,她一路观望,擦擦额上的汗,畅快地吁吐白气。她自豪地告诉我,这项“本领”,还是姑娘家时就练成了。

树疙篼密实坚硬,用斧头劈成小块,整齐地码在屋檐下,风干后,在寒冬腊月里煮饭炒菜或办席炖肉,耐烧、火大、灰少,烧后留下的木炭装在祖父祖母的烘笼里,能煨通夜或半天。

妈妈还把一块一块的一坨一坨的黑亮黑亮的木炭,背走二十里,给外公送去,冬天里的外公,也离不开烘笼。妈妈背着木炭,我跟着妈妈。窄窄斜斜的“毛狗路”,寒风呜呜,悠长悠长。

编辑:熊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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