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亘古放翁，放不下家国的伤痛（3）

七

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不只是断肠，这是断魂的一刀啊！

红楼梦里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也是被这样的刀子杀死的。林是心死焚稿，郁郁寡欢的唐婉呢，好在被这把鸳鸯刀插中后，赶在生命的前头还依律依调和了一首。

人不能聚首，如今两首《钗头凤》却被刻在了一起——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与陆游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唐婉，眼中流泪，心上滴血，字字句句都是血、都是泪。难啊，难上加难的唐婉忧思成疾，疾不可及；瞒啊，瞒天瞒地瞒人，又哪里瞒得过自己的心呢？

吐露心声，一抒难难难、瞒瞒瞒的唐婉终于挺不住了，过早地孤独地走了，走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酒后真言，喊出错错错、莫莫莫的陆游呢，竟磕磕碰碰、坎坎坷坷，又活了55年，直到八十有六才罢休。

有人骂他无情无义，说他没有追随爱情而去。其实还真不能这样去怪他。自唐婉忧郁离去后，陆游哀痛欲绝，无以释怀，他内心的一部分，或者说柔软的全部，早已被唐琬永远地占据了。以至于在漫长的余生中，一想起唐婉，他就要去沈园，恸不忍言，又不能不言，只得一而再、再而三，絮絮叨叨不断地作词写诗诉说。

老天这是在轮番折磨他啊。史载他“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他噙着这枚“千斤重的橄榄”，把最后见到唐婉的沈园，当作了寄托情感、抒发哀思、缓解疼痛的地方。

从此，露往霜来的老人，几十年一步一颤，十步十咏，留下了许多情深意切的悼亡诗词。

各造其极，俱臻至境；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这两首刻在照壁的“错、错、错，莫、莫、莫”“难、难、难，瞒、瞒、瞒”，钱钟书老先生曾有评论说：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

八

先把话题扯远一点，让我们来认识一个情场失意，官场也失意的诗人陆游。

在那个国破家亡的封建动荡年代，陆游虽文武兼备却仕途坎坷，总逃不过文人做官时用时弃的宿命。他悲天悯人，位卑未敢忘忧国，始终把目光投向家园故国，进亦忧，退亦忧，一生好像都在做官罢官、罢官做官，在大起大落中沉浮。

29岁时，在南宋都城临安他考了个第一，但因名列秦桧孙子之前，又“喜论恢复”，复试竟遭除名。后才到四川做了诸如通判、知州一类的小官。

范成大镇蜀，邀他任幕中参议，眼看政事慢慢有些起色，却又没来由触犯当道，屡屡遭贬罢职，蛰居赋闲。直捱到64岁才下定决心，解甲东归。

官做得不顺，诗词文章却恰如他的号放翁，一放不可收拾，做到了垂垂老矣。

汲古阁刻《陆放翁全集》计有“剑南诗稿”85卷，“渭南文集”50卷，“放翁逸稿”2卷，“南唐书”18卷，“老学庵笔记”10卷。集中存诗9300余首。其他尚有《放翁家训》《家世旧闻》等。

汗牛充栋，著作等身。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个痴情书生啊！为文不说空话，为官不说假话。儿女情长、桀骜不驯的文人，又有几个在封建社会把官做好了的？

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文死谏”说的就是他。纵使他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又有什么用，皇上一声断喝，就把他踢出了京城。

辛弃疾何等样人，他把栏杆拍遍，还不是时起时甩，终其一生都在被抛弃的感叹与无奈中度过。

陆游无独有偶。在江西任上，一年遭遇水灾，你说你一个地方小官，“草行露宿”亲到灾区视察也就罢了，偏还要“奏拨义仓赈济”，现在这叫作请示报告，算作尽职，也还罢了；不该的是还要亲书檄文，征召“诸郡发粟以予民”。

这就不免多事了，叫作僭越，叫作犯上。这是封建官场最最忌讳的啊。果然此举招来祸端，“所为多越于规矩”，一顶“擅权”帽子啪地一下丢给他，被革职还乡。

问题是他还没有吸取教训，赋闲5年，一旦被召起用，又置若罔闻，重蹈覆辙，居然谏劝朝廷减轻税赋。这就有点过了，过则成灾，结果又遭弹劾。

好不容易当上京官，还因为“善词章，谙典故”，“力学有闻，言论恺切”，得到高宗孝宗的青睐赏识。万不该一有机会，又忘乎所以，本性难移。竟泪溅龙床，一纸《上执政文书》，慷慨陈词，进言天子，让沉醉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赵构、赵慎两个皇帝老儿耳根不得清净。

于是一怒一旨，朝廷又一声断喝，最终以“嘲咏风月”为名，将其免官。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一次次的打压倾轧，一次次的降贬革职，文人陆游伤感无奈，龟冷搘床。这下只好收拾行李，踽踽独行，回乡喝酒品茶去了。

九

也曾铁马冰河，也曾剑南万首，本想为君分忧，本想为国效力，但“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一日老一日，一年贫一年。从此，我们的南宋中兴“小太白”长须飘飘，“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临终只得“北望山河气如山”，叹曰“但悲不见九州同”。

他的理想是做将军，做战士，但满打满算，他这一生充其量仅有8个月的军旅生涯。好一个文人武将，心有猛虎，却只能细嗅蔷薇。生活硬是把他逼成了一个诗人。

这个时候，他战斗的武器不再是弓矛长剑，而只能是手中的一支秃笔。终其一生，他都在用自己手中的这支笔在战斗，在呐喊。

贫穷、疾病、衰老，一起向功败垂成的放翁袭来。在种种无奈和苍凉当中，僵卧孤村的老人不得不草拟战书，作歌报捷；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最后留下绝笔《示儿》，做临终嘱托。

论及陆游的爱国痴心，还是钱钟书的评价切中要害，入木三分。他说，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燕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

夜阑卧听风和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英雄迟暮，壮志未酬。那些纵马疾驰，斩关夺隘；那些“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武功战事，就真的只有在梦中做做、在诗中念念、在酒中找找了。

编辑：石俊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