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亘古放翁,放不下家国的伤痛(4)
作者:郝安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3-01 09:42:42十
既然从征从政都不通,天生我才没有用,那就遣词造句去吧,也好一抒胸怀,长歌当哭。
靠着一身硬骨头,吟写一心报国的诗。他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终于在这条道上成全了自己。
难怪中国文学史在谈到陆游的诗作时,称他是“南宋最伟大的诗人”。
《三百篇》寂寂久,九千首句句新。无论古体、律诗、词章、绝句,他都很拿手,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清空一气,明白如话;浅中有深,平中有奇,足令人品味咀嚼。
又难怪有人赞曰,放翁老笔尤健,在当今推为第一流。还有人捶胸顿足,叹曰“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矣”。
在诗词歌赋这个领域,坎坷人生、诗剑生涯的陆游流走生动,不落纤巧,游刃有余。三万里河,五千仞岳,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无不裁剪入诗,著为歌咏,以寄其意。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宕淋漓。他是把爱家爱国的家国情绪,一股脑饱和在了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了近万首诗作词作里。
1210年,86岁的陆游含悲愤夙愿未酬,他带着满腔遗憾和忠愤悲壮之气,留下28字扛鼎力作和生命绝笔《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便悻悻然,又熙熙然去见他的唐婉了。
前人评说,其诗其词,情感真挚,丝毫不见半点虚假造作;语言通俗,明白如话;悲壮处见沉郁,愤懑却不消沉。梁启超更为此深情感言: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十一
让我们再回到沈园。
经此沈园一别,郁郁寡欢的情种陆游,一直感叹自己老了,一会说自己“衰态转眼足”,一会又说自己“蹉跎鬓已秋”。
也不知多少次多少回了,形单影只的陆游陆放翁一次次来到沈园,凭吊遗迹,赋诗悼亡,甚至梦游神往。每每推开那朱红色大门,便所见皆乃以往,所想皆为旧事,所念皆是故人。
68岁时,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仍在长吁“泉路凭谁说断肠”,短叹“断云幽梦事茫茫”。
74岁,其时是宋宁宗庆元五年春,这位老者在山阴重经旧地,感伤往事,颤巍巍又作《沈园》以遣怀——
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恍若梦里,往事不再。作完此诗,陆游已75岁,缱绻之情丝毫未减。“泫然”二字,饱含诗人没有点破的复杂感情:有爱,有恨,有悔。40多年前发生的那幕,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淡漠,反而愈加弥烈,一直在撕咬啮嚼着古稀放翁的心。
81岁时,“铁马秋风大散关”前长饮恨的耄耋陆游,不管“城南亭榭锁闲坊”,尚在“孤鹤归飞只自伤”。沈家园林已然成了哀情陆园,垂垂老矣,步履蹒跚,就是难忘伊人。
83岁,老人趔趔趄趄,又颤颤巍巍来沈园缅怀故人,然而所见虽旧,所见皆非:“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
当踟蹰老人拖着衰弱之躯,再一次来到伤心地苦吟这首《春游》时,他痴痴念念的唐婉早已经不在,他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尽管旧地繁花似锦,但一切已然物是人非。这是一首以景托情、情由景生,直抒胸臆的古今断肠之作。除了惆怅伤痛怀念,放翁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绞尽脑汁咬文嚼字,用什么技巧,引什么典故了。老人就这么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每一字每一句道尽多少往事、多少伤感、多少难过、多少苦痛;更道出了欲罢不能、欲哭无声,无力回天、伤心裂魄的无奈。
入了心,动过情,便注定是一辈子。一瞥过去了55年,陆游仍放不下唐婉。这是真正的惊鸿一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终其一生,陆游陆放翁他又如何能放得下他的唐婉?
就在陆游去世的前一年,行将就木的老苍老夫痴情不忘,思念难改,还《梦游沈家园》,犹吊遗踪——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醮池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经历了许多,积累了许多,遭遇了许多,食风饮沙,家事国恨,一起涌到他的心头。他是情深、情动、情不自已啊!
这就够了,为情所累,为情所困,为情所伤,老先生是时之愈远,思之愈切啊,他踟蹰“伤心桥下”,幻想“惊鸿照影”,但毕竟阴阳两界,生死有别,唐婉是他一生的苦楚与辛酸,成了他心头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痛。
这一场天荒地老的思念,一刻都不曾改变。陆游是痴情男子,这并不比殉情逊色啊!
十二
沈园门口有石一断为二,上书“断云”,传为陆游所题。越地“断云”与“断缘”同音,放翁题写此碑,就是为了表达与唐婉的缘断之悲。
难怪前人评曰,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
访沈家园,读《钗头凤》,没有不伤心嘘叹、潸然落泪的。然以诗人之豁达,终其一生苦苦伤悼,仅为儿女私情乎?
差矣,非也。
陆游偏偏生在了那个最弱的朝代,又偏偏黄发鲐背,一生跌宕漫长,他送走了至死不渝的唐婉,也一拨一拨送走了不知多少仇人和朋友,就是等不来国家的完整和统一。
这位多愁善感的词人,赶上了军事危难风雨飘摇的宋朝。女真统治者暴虐恣肆,南宋小朝廷文恬武嬉,中原百姓泪落胡尘。于是他的爱恨汇聚积淀成了家国的情仇。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即便在梦中,他都报国寸心坚似铁,始终未敢忘忧国,未敢忘记他挚爱的京华父老,祈祷天地神灵扶庙社,望和銮。
正因为他有了参与军事、介入政事的切身经历,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在朔北风尘和沙场剑戟中磨炼培养起了一种大男子汉气质,这就使一上阵便浑身痛快的放翁,与其他文人墨客只是停留在纸上的纵情,大相径庭,迥然不同。就宛如一泓分明清澈清冽,却又深不见底的源泉万斛,陆游一首首诗一句句词,涓涓流淌在后人后世的精神河床,涵育滋养着后人的精神血脉。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北定中原这4个字,他是在心里叨念了一辈子;雪耻复国这个思想念头,伴随了他整整一生。这样一个文则诗名满天下、武则挺剑刺乳虎,自许、自负、自信,卓荦不凡的英雄人物,也许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天,他才努力地活着,坚强地活着,但道尽途殚,前景黯淡,其时失地难复,国事日非。八秩老翁不得不向天浩叹,发出“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旷世诘问,他是“死前恨不见中原”,又如何能不瞋目切齿,顿足扼腕,怆地呼天!
蟠天际地、起伏连绵;言辞雅洁、语势腾纵。爱国心绪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贯穿饱和在了放翁的整个躯体意识里,洋溢沁润在了他或气壮语豪、飘逸奔放,或沉郁顿挫、情调低婉,或自然流畅、清新俊逸的全部文字中。
陆游,这个早年就立下“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夙愿,发誓“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的长寿老者、诗人战士,最终悲天悯人,英雄迟暮,在历史主线之外,不得不活成了整个时代一个悲情的注脚。
率意直书,悲壮沉痛;孤忠至性,可泣鬼神。又何况这样一个极文极武、极壮极悲、极梦极醒的痴情男儿,既失爱妻,更失知音。无奈绵绵的家国情怀与缠缠的儿女情长相互交织,难解难分,更平添了几分凄怆、悲壮与苍凉——
一寸赤心惟报国。放翁他是真正把家国的伤痛挂在心头,忘不得、放不下,想得苦、思得深;他这是国恨家难,同化悲声,痛定思痛、痛之又痛、痛上加痛啊!
编辑:石俊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