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专栏丨一卷书香煨年华

要用怎样的词汇才能形容记忆中的那一种香？一卷书竖在眼前，它所散发出的香味，包围我，诱惑我，比一包饼干，一盘水果更容易勾起我的馋虫。得之，如饥似渴；未得之，百爪挠心。

小时候，偶见村人将书报撕下包裹食物，甚或成为揩屁股的秽物，总有着莫名的心痛。暴殄天物，莫过于此。我比任何人都渴望书的滋养，可是除了那几本可怜的课本，没有谁会想到要为一个小不点购置书籍。更何况，父母压根就没有那份闲钱。于是，“盗”书和借书成为一种必然。

父亲也许料定我没有读大部头的能力，更多是担心被我辈毁坏。于是他将一些多年收藏的名著通通束之高阁，架上一把锁，让我垂涎又毫无办法。可以自由阅读的，仅仅是一些以图为主的小人书，什么《西游记》《智取威虎山》之类，很快就被我读了个遍。可是不够，太不够了，在我小小的野心里，早就觊觎着更多更深广的文字。

接下来，我便挖空心思“盗”取父亲锁在柜子里的藏书。瞅着开了锁，迅速地取上一本，藏在枕头底下，一有时间就捧着读起来。有繁体的，有竖排的，很多字不认识，也不管是否能够读懂，总之囫囵吞枣，半猜半悟，颇有些饥不择食的意味。曹雪芹的《红楼梦》，冯梦龙的《醒世恒言》，冯德英的《苦菜花》……各种年代，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书籍杂糅在一起，填充着我懵懂幼稚的心。

博尔赫斯说：“书是我们人类能够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真的，我时常沉醉于那种无与伦比的书香，以及那种被文字完全浸染的幸福之中。那时候，即便有人用一大包糖果跟我换书，我也是一定要断然拒绝的，尽管我想要得到一袋零食有多么难。

直到今天，我仍然要想起父亲珍藏在箱底的几本手抄书。书是毛边纸裁成的，再用纳鞋底的麻线装订牢固，散发着久远的纸质的幽香。封面粘一层厚些的蓝色纸张，煞有介事地用大字题写书名——《古代神话传说》，并以“之一”“之二”区分。也许为了节省纸张，每一页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不留一丝儿空隙。显然，这是父亲少年时的杰作了。难以想象，他费了多少心思，才成就了这些真正属于他的“书籍”。我知道，那是属于父亲少年时代的秘密和幸福。正因为他有着这样的一种情结，才会有书橱里藏着的那么多书。书籍所种下的恒久的清香，流淌在血脉里，终于也成为我的宿命。

小学四年级，数学老师的女儿彩英与我同桌。她经常从父亲办公室里拿来学校订阅的《作文》，还有《故事会》，只给我一个人看。那真是无比甜蜜的课间餐点啊，崭新的纸页上，散发着油墨的香气，成为我疯狂饕餮的美味。有时上了课，也忍不住从抽屉缝里瞅上几眼，就像兜里还有好吃的东西没吃完，反复地惦念。没有谁具体教过我写作文，可是我每次的作文，都被老师拿了到班上念。还有一次，老师让我抄了作文贴在教室后面的表扬栏里。村支书不知怎么看见了，在全村反复宣扬，让我的心既羞涩又骄傲。

初中时，一个从赣州转学来的女孩王群和我成为好朋友。放学回家的时候，她招呼着我，来到她家里看书。天哪，那一整个书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书籍，简直要亮瞎我的眼。《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有许多中外名著，用一缕一缕难以摆脱的香味诱引着我，纠缠着我，让我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吞咽下口水。幸而王群是个非常大方的女孩，每次都要让我满载而归。就是在那一年，我读到了路遥的著作《平凡的世界》。一个又一个燃起煤油灯痴迷读书的夜晚，我沉醉在主人公的命运起伏中，悲欢与共，时哭时笑。属于文学的伟大的力量，像一盏灯，亮在我生命的前方，召唤我，吸引我像飞蛾扑火一般朝之奔去。

二十多年过去，多少个以书取暖的寒夜，我煨着一卷书香，把自己的心思完全地交给它，为之喜，为之悲，为之痴，为之醉。读书之余，我自觉不自觉地拿起了笔，开始写作。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嗅到一种香味。它深藏于岁月深处，在我的生命中一直弥漫，直到将我整个地包裹其间。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也拥有了一本又一本封面上印着自己名字的书。我把它摆在书架上，女儿将之取出来，痴痴地读着，并时常会意地笑。我知道，一种宿命的书香，又一次经由我的血脉，来到了她的身上。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新华书店走走。再也不用为没钱买书而羞愧了，我自如地穿梭其间，有中意的，拣选一本，没有，则随便翻翻。只是喜欢那种香，丝丝缕缕，游进鼻腔，游进肺腑，伴着我穿过一段一段的年华。

编辑：孙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