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藏在光阴里的中国故事：收寒谷雨

二十四节气，一整套源远流长、正宗地道的中国历。从立春那一天起，万物便渐次活泼醒来，一步一景，一景一情；每翻过一页，大地便多了一重绿色。

伴随着一声声鸟之语的争鸣、一缕缕花之香的氤氲，一个接一个盎然的美丽发现，纷至沓来。这不，当太阳转至黄经30度，春天的幺妹儿谷雨，就生气方盛，连蹦带跳欢快地到了。

谷雨春光晓，山川黛色青。柳絮飘飞，杜鹃夜啼；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是一年里首季最美的一支舞曲，春天最后的一个乐章。

谷雨收寒，茶烟飏晓。一年弹指春将归，又是牡丹时候。它的到来，意味着春寒皆去，天气渐暖，冷空气再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了。最是一年春好处的探春时节，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又有哪些规律性的表现和动作呢？

留春住，笑几许浮萍，旧梦迷残絮。萍者，与水相平故曰萍。这时候，集体成群的漂浮植物浮萍开始生长。花信风为百花之王、国色天香的牡丹。紧接着，羽毛逐渐丰满的春神布谷鸟翩翩起舞，开始催耕。朝催夜促，千叮万嘱，常常会啼出血来：不如归去，快快布谷；布谷布谷，磨镰扛锄。花信风为寂寞开晚、花事将了的荼蘼。暮春时节，桑叶繁盛，蚕事既登，少数鸟族戴胜，又叫鸡冠鸟的翩然翻飞于桑林之间，要开始筑巢孵育雏鸟了。花信风为飘砌两季、花信风止的楝花。

从小寒，到谷雨，八个节气，二十四候，应着这种特定时候、特定花期而来的风，叫花信风。一候一花，始梅花，终楝花；过了谷雨，就落絮游丝三月候，风吹雨洗一城花了，标志着春天的焕然离场和夏天的闪亮登场。

先秦典籍，已经有了完备规整的二十四节气。只有两处与今天不同：雨水在惊蛰之后，谷雨在清明之前。其异处全部集中在春季，又都与雨水相关。嗣后变故，首先是西汉“三统历”把雨水时序移前；接着是东汉“四分历”又将谷雨时序推后。这一挪二搬，方知两千年前的春雨淅沥，下的是另外一种规矩。

毫无疑问，挪至春天完美收官的这场谷雨，更符合大序列时间背景下太阳、月亮与地球的关系，底色也由黄河流域莽莽苍苍干燥的黄，延伸扩展到了最具江南韵味的潮湿的绿，这就愈加紧密对应了时令、物候与稼穑农事。

谷雨要雨，时雨将降，雨生百谷。这是一场句者毕出、萌者尽达，能催生曲的直的草木都冒出地面勃勃生长的雨；岁月飞花，光阴流转，阳气发泄。这又是一场天应人和、时会并集，能浇出无数传说、泡开远久记忆的雨。

关于谷雨的故事，首推看起来与其毫不搭界的仓颉造字。因为史上第一场谷雨，原来是下在仓颉造出字来的那个晚上。

这算得上是老古话了。说昔者仓颉作书，仰观天象，俯察万物，盖依类象形，谓之文；其后形声兼备，即谓之字。仓颉，原姓侯冈，他造字这件事，先是黄帝知道了，乃赐仓姓，其意是“君上一人，人下一君”。后来老天爷知道了，认为文字的发明不见得是件好事，担忧人类从此将忽略根本，迷失多事。史载只因“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纷纷扬扬就下了一场谷子雨。

文字的出现，在人类历史上不啻鬼斧神工、惊天动地的大事。文学的思想者、思想的先行者鲁迅说，仓颉也不止一个，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原委可能还真是这样。但仓颉造字的传说几千年就这样一直流传下来了。

虽然是一个神话。但文字、粮食、神鬼，精神、物质、信仰，人类文明进步发展的这些基本要素都有了，如同状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奉武圣关羽为财神，就这样玄乎其玄、神乎其神，造揉组合，丰满了一个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信，千百年来大家都自觉地信的诡异节气。这便是人间谷雨节的由来。

那如何悉心去体会谷雨，并由此来感知春天呢？前辈告诵，不妨从喝一杯茶、咬一口椿开始。烧水点茶，不过举手之劳，平平常常，简简单单；但又有很多名堂，还是一门大学问。光叫法就有品茗、饮甘露、清风使、苦口师、忘忧君等，不一而足。仅采摘制作时辰，谓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清明见芽，这时采摘的叫明前茶；谷雨见茶，这时采摘的叫雨前茶，又叫二春茶。谷雨谷雨，采茶对雨。雨前新茶无论香甜苦涩，都是顶流时令生活味道。难怪难得糊涂的板桥先生，乐滋滋啜一口谷雨茶，咂吧咂吧吟道：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喝茶，实在是人生一场场小的胜利。

谷雨食椿，又名吃春，寓意咬住“椿”天。被称为“树上蔬菜”的香椿，本身就是有故事的树。逍遥游老庄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意思是椿树以人间八千年当作自己的一年，自古代表长寿。在传统文化意象里，萱草代表母亲，椿树代表父亲。成语“椿萱并茂”形容父母健康长寿。又椿木实而叶香可啖。俗话说常食“椿巅”，百病不沾，万寿无边。我国是世界上唯一以这一时令生鲜入菜的国家。不过，雨前椿芽嫩无比，雨后椿芽生木体。香椿的长成只需两三天，多一天便有了筋骨，也就老了。谷雨到了，春要别了，过时不候。那还不赶紧趁时吃它个一箸入口，三春不忘。否则一旦错过了，就又要等上一年。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品茶食椿，惜春恋春。此去经年，就落尽千花飞尽絮，寒冷将彻底告退，倒春寒终不成气候。谷雨之后便要辞别这一年的春天了。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实际，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是从暮春开始的。丰子恺先生说，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响完全消灭，而一路向暖。老爷子反复强调，必须到了暮春，枯草尽去，才有真的青山绿野的出现，而天地为之一新。自然对人的恩宠，也以此时为最深厚了。

有暖意，但热未至；有凉风，但寒已消。一年好景，真的无过于此时。不让你猜、只让你醉。最美人间四月天，哪处都像极了一幅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泰戈尔形容此时，是空中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自信到说美是自己身上唯一缺点的林徽因，也欣然为这一美景写意、描绘、上色：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这是春天最后的一瞥惊鸿。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经过孟仲季三春的满满蓄积，春之温润、春之婉约、春之濡湿、春之灵秀这时已分明酿成磅礴之势，携一整个紧张、热烈、急促的昊天之元气霸气，开始在田野上滚动，在天地间升腾。

阴柔阳刚一相逢，便胜却，凡间无数。春夏之交，眼瞅着春姑娘渐行渐远，前方器宇轩昂的夏日小伙，正眨巴着眼睛大步流星——

自然、社会和人生一样，就是不断地相遇，也在不断地告别。聚散两相依，每一次相遇与重逢其实也就在预示着一场离去和告别；而每一次的离别，又都是为了更好的相逢。譬如节气，由冬入春这一路路走来，告别一件件旧日往事，又迎来一段段新的风景。半个月后，花带泪，柳含颦，匆匆春将归去，又一场季与季的挥别交接。

跟节气走，顺天时行。无论春夏秋冬，只管与阳光相伴，把盏捧读，形神俱养。生活还给你的，便是又一个簇新的人间好时节。

编辑：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