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桐子花①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4-24 10:31:26一
桐子花开了。我爱桐子花。
因为桐子花开的时候,明姑娘总是露出笑脸。因为桐子花开的时候,她说她的爸爸就会回来。
桐子树,在山坳,在坡岭,高高矮矮,错错落落。桐子树,也在对面那道狭长的岩湾,葳葳蕤蕤,茂茂密密,掩映明姑娘家的房子。
阳光融融,春意盎然。我们打着光脚,背着背篼,执拿镰刀,爬坡上坎,割猪草,捡柴火,汗流涔涔,浸湿衣衫。
大人说还得冷一回。天,真的阴风飕飕,细雨霏霏,冷得木手,冷得痛脚,光着的脚板又得穿上丢在屋角的布鞋。大人说是冻桐子花开。果然,就在寒意料峭里,桐子树开花了,仿佛就在瞬息间,树上挂满了花朵,状如小伞,形似喇叭,白中嵌红,恬淡自然,散发芳香,一簇簇,一丫丫,一树树,一坳坳,一坡坡,像纸上的彩笔洇润在无边的阳光里。阳光里的色彩弹诵吟唱,婉约悠长,依依惜别行将离去的暮春吧。
明姑娘家的房子在桐子花里。
明姑娘像桐子花那样好看。
二
小伙伴们也喜欢桐子花。
小黑狗也喜欢桐子花。
住在侧面坡上的小黑狗,住在院子里的小伙伴们,就爱去对面那道狭长的岩湾,说是割草、捡柴,其实是看那里的桐子花。桐子花到处都有,到处的桐子花都好看,但岩湾那里的桐子花更好看,因为在那里的桐子花里有笑容满面的明姑娘。
明姑娘说,桐子花开的时候,她的爸爸就会回来。
我们问,为啥桐子花开的时候你爸爸就会回来?
她摇摇头。她说她不知道。她说是她妈妈告诉她的。
她一边说,一边笑。笑得咯咯咯,蹦闪着走在桐子树下,轻轻跳起,挽住一根枝丫,从簇拥的花束里,摘下一朵,别在头发上,歪晃着头,乜斜着眼,有点羞涩的样子。我们嚷:臭美,臭美。她的脸就红红的,真像白里透红的桐子花。
桐子花纷纷扬扬,铺撒满地。我们光脚奔跑,踩着落花,留下一串串银雪的凌乱脚印。我们跑到岩湾那头,她没有跑来,独自留下,伴着落花,轻轻俯身,捡起被踩碎的花朵,拂去泥土,默默叹息。
桐子花无声飘飞,她的身上落满桐子花,白的雪白,红的鲜红,缤纷色彩,斑斑斓斓。在绚丽的春末里,忧伤,突然悄然弥漫。
桐子花开。桐子花落。
桐子花匆匆。匆匆一季节。
明姑娘的爸爸没回来。
三
明姑娘发病了。那是在桐子花开的时候。
明姑娘的妈妈晚上背她去赤脚医生林志堂那里。妈妈白天要担粪、挖土、薅草,只得晚上去。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咝咝的风。我已经睡在床上了,能听见对面岩湾开门的声音,接着传来远处的狗叫,我家的狗也跟着叫。我听见叭叭的脚步声响在我家屋前,看见从门缝里挤进忽闪的微光。我知道,那是明姑娘和她妈妈经过了,明姑娘软塌塌地伏在妈妈的背上,妈妈一手使劲地反搂着,一手紧紧地端着煤油灯。我家的狗叫得更凶了,我大声地招呼狗:“狗,狗,莫叫!”狗就不叫了。清晰地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及重重的呼吸,还有远地的狗子阴恻恻地饮泣,我的心突然抓攫起来——她们要经过那片古坟,不晓得怕不怕?
那片古坟我是见过的,白天捡柴割草就到过那里,一孔一孔的古坟整齐排列,墓石断塌,墓穴洞开,像阴森凶恶的大嘴。墓室里,仿佛乱影飞舞,仿佛怪叫声声,仿佛哭泣阵阵,仿佛无数幽灵放电般射来,我“啊呀”遁逃——那里的古坟,她们怕不怕呀?
“明慧,明慧……”在寂静的风里,妈妈呼唤着,急促,惊恐,瞬间又被茫茫的山野吞噬。
在古坟遇到可怕的幽灵了吧?我的背脊冷冷发凉,头发簌簌发直,头钻进被窝里,严实地覆盖。
我家的狗突然“嘭”地跳动,炸裂般狂吠。我探出被子,从外面传来嗒嗒的跑步声和闪耀的亮光。那是小黑狗打着火把,一边快跑,一边低喊:“明阿姨,明阿姨……”
明姑娘和她妈妈有了小黑狗,有了三个人,应该就不那么害怕了吧?我悬挂的心放下了,抹抹额头的汗水,舔舔干裂的嘴皮,迷迷糊糊地睡。
不知什么时候,我家的狗叫又把我惊醒,听见屋外又传来踏踏啦啦的脚步声,那是明姑娘他们回来了。外面光照亮堂,那是小黑狗把火把的芯子调得大大的,我几乎听见哧哧的燃烧声。
在回来路上,明姑娘显得很轻松,我听见她说不要妈妈背,自己下来走,还和妈妈说话。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快回来了。快了……”
“哎,桐子花又要落了。再不回来,又要等到明年桐子花开了。”
黑夜里,飘荡幽邃的叹息。
桐子花开正艳,空气里漂浮花香气。
四
那是妈妈告诉我的,那时正是桐子花开,那时村里好热闹。
那时,妈妈知道了一个好听的词语:知青。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坐在大卡车上,从远处的山头摇晃而来。那时,太阳绯红绯红,大卡车和五个青年在绯红绯红的光芒里,莽莽苍苍的山山水水也在绯红绯红的光芒里。
汽车哒哒哒,震动寂静的乡野。然而,人们的欢呼声一浪一浪,高过汽车的轰响。那天,人们没有出工,队长安排欢迎知青。人们充满好奇,热情高涨,倾巢而出,真真切切地看看那移动的大木箱一样的大卡车,也实实在在地打量远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是何等模样?
队长安排给每位青年戴上一朵大红花。大红花红红的,鲜艳夺目;大红花大大的,几乎遮住了每人的胸襟。
“那些都是明阿姨扎的。”妈妈告诉我,那时明阿姨还是明姑娘,队长让村里最手巧最好看的姑娘扎剪大红花。
“明姑娘,戴大红花。”队长又安排明姑娘和四个姑娘,为大城市的青年戴上大红花。掌声雷动,欢声笑语。明姑娘执拿大大的红花,走向那个瘦瘦的高高的青年。明姑娘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脸红红的,就像盛开的白里透红的桐子花。
青年们住在垭口上的公房里,村里的姑娘们都去为他们收拾住处。瘦高青年住在最靠边的那间屋。明姑娘把那间屋摆放得井井有条,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天黑下来,屋里昏暗。瘦高青年看看墙壁,四下找找,疑惑地问:
“电灯呢?”
“灯?什么灯?”明姑娘也满脸疑惑。
“就是照明的灯。”瘦高青年浅浅地笑。
“哦,这个。”明姑娘拿出一块铁皮、一段棉线、一个矮瓶,把铁皮捏成筒卷,把棉线灌满筒卷,把筒卷插入矮瓶,再向矮瓶里倒满煤油,就做成了一盏煤油灯。明姑娘划燃火柴,点燃煤油灯,满屋流溢淡黄的晕光,像晨曦初照。
“呀,好温暖的光芒。”
青年从绿色挎包里掏出一本书,在煤油灯下慢慢翻开。
“这是什么书?”
“《毛主席语录》。”
明姑娘静静地站,静静地看,然后,静静地走出门口,静静地拉上门。门内传来声音:
“你叫什么呀?”
“明姑娘。”
明姑娘又轻轻地推开门,微微地探进脸。
那时,明姑娘也知道了青年叫慕容。
那是桐子花开的春末时节。
编辑:熊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