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犁专栏｜蚁惊幽梦

20世纪90年代中叶，家住长江边。

当时空中无飞机，地上无高铁，出行无火车，乘船，是外出旅游公干的唯一选择。

因为第二天要参加在重庆主城召开的一次会议，头天傍晚时分便从万州港乘坐一家地方轮船公司的小客轮往重庆赶。与当年曾多次乘坐过的“东方红”“江渝”轮之比，这小客轮外观线条优美明快，内部设施也算说得过去，尤其是三等客舱，还配有单独的卫生间，台灯、桌椅样样俱全。可谓几净窗明，很具舒适感。

由于白天四处奔波显得非常地疲惫。上船不久，客轮劈波斩浪，伴着江风溯江而行。迷迷糊糊中，我纳头便睡了。

然而，让我终生难忘的是，一只顽皮的小蚂蚁却搅翻了我此趟旅程的悠悠长梦。

梦中的情景感觉不像是在一条江轮上，而是灯红酒绿的一个地方。流光溢彩、乐声悠扬，耳鼓间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并伴有奇声怪响。声音越来越轻，感官越来越舒适。直到头痛欲裂，心烦意乱。

我突然“啊”的一声，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却原是在梦中惊醒。

这时打开房灯，头脑渐渐清醒起来。明显感到左耳鼓间已有异物进入，并在里边极不安分地左冲右突。

我顿时有些紧张起来：是跳蚤？不像，那东西体积不大，也没有这般活力；是臭虫？也不像，体积偏大，且不会如此好动，不是那么容易且能轻易钻进耳鼓的。

经过冷静分析，有种直感，包括间歇弄出“蟋蟋蟀蟀”的声响，我敢断定，是蚂蚁，是蚂蚁慌不择路地落入了我的耳鼓。加上这艘营运不久的小客轮的空间容身或藏匿些许蚂蚁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是，蚂蚁你这可恨的小不点儿，我俩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哪里不是你的落脚之地？哪位旅客的耳朵你不钻却要钻进我的耳朵，我这里既非五颜六色的迷宫，又不是能让你安身立命的天堂，更不适合你在这小小的空间谋求生存之道。

紧张、恐惧都已毫无意义。

倒是要弄清这擅闯“迷宫”的小家伙是单个闯入，还是携手共进的。单个闯入还好说，如果是携手共进、图谋不轨就有点儿麻烦了。于是，我想起少不更事时曾亲手捣毁过几处蚁穴。给人的感觉那里面就是一个人皆不知的“王国”，数量众多。密密麻麻，出是井然有序，一方“蚁阵”可毫不间断地延伸上公里；入是整齐划一，从不掉队，从不落伍，从不间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难怪，在一代伟人毛泽东笔下也有“蚂蚁缘槐夸大国”之喻。

因此，我越想越是可怕。想起了若是两只蚂蚁同时进入，与人类同样，肯定要谈情说爱，肯定要繁衍出“蚁子蚁孙”，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万。在我这小小的耳鼓间筑巢垒穴，开疆拓土，占领“两厢”，拓展“两翼”，条件一旦成熟，则凭借千军万马之势，深入更多更广的“领地”，比如大脑，比如全身……

我甚至想，这是否是少不更事时捣毁的几处蚁穴方才引来今日“蚁们”寻机报复之祸？为什么选定于今日今时，为什么选定在这个并不宽敞的有限空间？

我的极端恐惧与不安，我的坐卧于不宁，引起了同舱室一位来自河南平顶山的旅客的关注。我向他说明今晚的遭遇。他安慰说：大哥先别急，听说小蚂蚁害怕烟味儿，我抽上一支烟，朝着你的耳里喷上几口，你看中不中？

我说行，你就试试吧！

只见他猛吸几口香烟，然后使劲儿将烟雾吹进我的耳鼓。烟雾吹了不少，甚至是小小的舱室都弥漫着烟的气味。可耳朵里的东西好像丝毫不为所动。

可能是夜深人静动静大了点的缘故，住在隔壁舱室的一位老大哥也主动前来问明原因，加入“救火”的行列。他一看，这房间不是正好有一瓶未用完的凉白开吗？他说：“你躺下，我来试试，说不定一个笨办法还能使它自动浮出水面呢？”

我十分规矩、老老实实地斜靠在床头，任人摆布。只见他猛喝一口凉水，然后朝我左耳“噗”地一声喷射出来，接着干脆将剩下的水用一只玻璃杯在我的耳鼓外“咕嘟咕嘟”倒进去不少。

结果，水用完了，几分钟之后，那小精灵不知是被呛了几口水的缘故，又在里面神气活现起来。

我一时没了主意。

“还是去船上医务室看看，医生手上有钳子、夹子之类的工具，说不定有办法。”被吵醒的一位女士提出建议。

我正好想起白天上船时，在客轮中段那间医务室见到的一位女医生（或许是护士）在船上走来走去，一双高跟鞋踩得船板“可哧可哧”作响，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的距离感。

一看腕表，时针已指向凌晨两点30分。我鼓起勇气叩响了医务室的房门：一次，没动静；二次，没动静；三次，仍然没有动静。

也许是这姑娘正坠入一场美梦不忍醒来；也许是这叩打房门的急促声反而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不能开，就是不能开，一个大男人深夜来敲门不知揣的是哪根花花肠子？”

也许这敲门的一幕引起一位刚好起夜的船员的注意。他是船上餐厅的厨师。一听缘由，他说：“这算多大个事儿嘛，快跟我来！”

跟他一起走进厨房，只见他不慌不忙打开半瓶香油，找来一根医用棉签，让我斜躺在一张木椅上，对着我的耳鼓滴下几滴香油，过了几分钟，用医用棉签伸进我的耳鼓几掏几不掏，最后拿到我的面前：“你看嘛，就是这只黑蚂蚁在里边兴风作浪，这下弄出来了，可以回去睡个大觉了！”

原来，就是棉签上的那小不点儿搅得我大半夜疲不成寐，想入非非，差点儿急火攻心，丧失理智。

末了，我真想好好感谢一番这位厨师。可从嘴里说出的话还是那样地枯燥而单调：“谢谢”“谢谢”“谢谢”。

回到舱室，这一觉睡得好沉好沉。不知不觉中，位于两江交汇处的朝天门已在晨曦中露出清新的轮廓。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李微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