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桐子花③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5-11 10:01:05八
明姑娘生着病,好难受,但坚持着,因为要长大,要当新娘呀。
明阿姨背着明姑娘又去林志堂那里,林志堂要明阿姨送明姑娘去县上的医院。去县上要坐半天的车,明姑娘不爱坐车,一坐车就呕吐。明阿姨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明姑娘就窝在妈妈的怀里,慢慢地睡了。明阿姨抱着明姑娘,用棉袄蒙住她的头,她就在黑暗中颠颠摇摇。当妈妈叫醒她的时候,已到了县上。
明姑娘去了县上,我们帮不上什么,小黑狗也帮不上什么。但小黑狗想帮点什么,他想到县上去。没有大人带着,他决定一个人去。对于这个举动,我们感到不可思议,小孩子一个人哪敢去啊?我和小伙伴们一个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但他去了。
那天,下着雨,他一早就出门了,走十几里去镇上赶车。在镇上找到了去县上的车,攀爬上去,开车的问:“小个的,干啥?”他答:“赶车。”开车的伸出一只手:“拿钱,买票。”他摸摸衣兜,没钱。开车的挥手:“去,去。”他被赶下车,车子启动,哗啦哗啦,碾压泥泞,绝尘而去。他向车开方向奔跑,不停不歇,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一处十字路口,不知何往,驻足探望。许久方见一人,询问得知,欲去县上路程甚远,还要步行整夜和半天。雨丝蒙蒙,寒意薄凉。天色已晚,四周空寂。他无奈折转,回到屋里,已是深夜,浑身全是泥泞。
几个月后,明姑娘由妈妈带着回来了,她没回岩湾的屋,又住进了乡上卫生院。我和小伙伴们还有小黑狗都去卫生院。卫生院是由石头建成的两层小楼。我们从一楼的大门走进,看见医生为病人把脉问诊、打针拿药。
在医生的指引下,我们从窄窄的木楼梯爬上二楼,在走廊里轻声喊:“明慧,明慧。”在病房里传出轻轻的“哎哎”。我们挤挤挨挨地进入病房,躺着的明姑娘使劲地侧起身,微微地抬起头,看见一大群的小伙伴,嘤嘤呜呜地哭了。她满脸红胀,像燃烧的炭火,也像凋落的桐子花。
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阿姨走进病房,“明慧,打针哟。”我看见有爸爸大烟杆那么粗的大针管、有妈妈大鞋针那么长的大针头,寒光闪闪,冷气逼人,不由浑身啰嗦,汗毛竖起。明姑娘平静地撩开衣裤,针很快就打完了。“痛吗?”明阿姨轻声问。“不痛。”明姑娘没哭,她告诉我们,她已经习惯了。我和小伙伴们还有小黑狗,却哭了。
夜深了,卫生院出奇地清冷。我们都困了,实在站不住了,我和小伙伴们回去了,只有小黑狗还在卫生院,他要在那里呆上通夜。我突然觉得,明姑娘当小黑狗的新娘是对的。
九
桐子花开。桐子花开一季一季。
小黑狗渐渐长大了,背着行囊出去了。
小黑狗离开的时候,也是霞光满天。小黑狗站在大卡车里渐渐远去,他和大卡车就在绯红绯红的光芒里,莽莽苍苍的山山水水也在绯红绯红的光芒里。
小黑狗告诉明姑娘,在桐子花开的时候,就会回来。
妈妈告诉明姑娘,在桐子花开的时候,她爸爸也会回来。
妈妈等着桐子花开。
明姑娘等着桐子花开。
桐子花开了一季一季,小黑狗没回来,慕容青年也没回来。
一季一季的桐子花开,桐子树渐渐老了,渐渐死去了。岩湾快没桐子树了,快没桐子花开了。在春天里,妈妈和明姑娘又栽满了桐子树。
桐子树又长大了。
桐子树又开花了。
小黑狗会回来吧?
慕容青年会回来吧?
十
又在桐子花开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长大了,明姑娘也长大了。
我和小伙伴们像小黑狗一样,背着行囊,一个一个地出去了。明姑娘却不出去,等桐子花开,等小黑狗回来。
明姑娘想当新娘。
小黑狗还不回来?
队长召集大家开会了。开会的地方就是垭口上的公房。五个青年走之后,公房就无人住了,瓦片掉落,檩子断裂,墙壁斑驳。当年,明姑娘做的那盏煤油灯还在,用灯人承诺,他回来再用。
队长布置任务,就是组成几队人马,在东南西北几个方向,寻找未归的人。
“是找小黑狗吗?”明姑娘问。
“对呀,对呀。”
“还找慕容青年吧。”明姑娘又恳求。
“要找,要找。”
寻找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带来好消息。
“在桐子花开的时候,人会回来。”
十一
那个冬天,从那面窄窄的岩湾不断地传来敲击声。
那是明阿姨请来木匠为明姑娘做嫁妆。明阿姨为明姑娘做木衣柜、木平柜、木箱子、木架床、木椅子、木圆桌……还有木水桶、木面盆、木浴盆、木脚盆。那时,我在外地工作了,正放假回家,看见明阿姨渐渐老了,走路摇晃,行动变缓,但她忙前忙后,精神抖擞。
做嫁妆的木匠是李木匠。李木匠的右手坏了,就像一根干枯的细竹竿,虽然不能捏不能动,但他的左手壮得就像牛脚杆,拿捏比巴掌还大的斧头,能够挥舞绝妙的左斧招法。小孩们最爱看他的左斧招法了,都叫他“独臂大斧”。
人们做木活都请李木匠。但他有“两怪”,一是限时,二是吃茶。限时,就是他做木活半上午才来,半下午就走,却要收一天的工钱,即使给富豪“刘万元”做寿棺,也是这样。吃茶,就是农村过匠人时,在半晌午给匠人煮鸡蛋汤圆面条点心之类的吃食,他最爱吃茶,如果茶吃不好,就要起身走人。听说,“刘万元”依仗富有,小瞧他,不煮茶,他硬是半途走了,至今“刘万元”的寿棺还是几块木板,不晓得他西归后睡在哪里?
李木匠去了明阿姨那里,许多小孩都去看左斧招法,我从小看到大,看了许多回,还是想去看。我早早地去,那些小孩比我去得还早,都是想早早地等着李木匠,而令我惊奇的是,李木匠这回早就来了,已经在耍弄他的左斧招法了。这个木匠,明阿姨自然怠慢不得,恭恭敬敬地端上一大碗醪糟鸡蛋:“请吃茶!” 醪糟鸡蛋,是那年月最好吃的美食,是呈给最尊贵的宾客,那甜香的气味飘散四溢,小孩们激灵灵地吸几口,口水延流,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以为李木匠会立马放下大左斧,大口地吞食,吞得喉管鼓胀,吞得直翻白眼,但他把醪糟鸡蛋挡到一边,看都不看,只管摆弄左斧招法。
李木匠的左手大斧,清油油的斧背,白厉厉的锋刃,闪闪晃晃,寒光凛冽,抡,劈,砍,片,抹,扫,削……在一趟一路潇洒自如的继往开来中,在一招一式得心应手的起承转合中,一波一波地攻袭,一浪一浪地击打。那粗大健壮的左手,挥挥舞舞比比划划,开开合合起起落落,像指挥千军的长旗。那干枯纤细的右手悬垂胸前,东荡西漾左摆右晃,像紧紧跟随的魂魄。粗粗细细厚厚薄薄的木屑,飞飞溅溅,飘飘落落,时而惊涛骇浪,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惊涛骇浪,时而风平浪静……
醪糟鸡蛋早已没了踪影,我和小孩们,屏声静气,汗毛竖立,鸡皮疙瘩麻酥酥地炸起,看刀光剑影,任万马奔腾……
编辑:熊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