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病因
作者:游睿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5-14 18:18:06这扇门在一条灯光明亮的走廊尽头,门内的人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只用目光牢牢地锁定他,他没敢直视,微微低着头。
“进来,躺上去!”
尽管他在心里计划着各种抗拒,但事已至此,已非他所能及。他用余光瞥见,室内放着一台类似CT机的设备:一条履带连着太空舱一样的装置。不久前他为治疗失眠做过CT检查,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眼下的事为什么要与CT检查联系上。
“我查过,没病,真没。”他试图抵抗。
“躺上去!”对方的语气不容置辩。
他身心一震,只得侧身进门,按要求躺下。直到履带缓缓启动、头部进入检查舱内部的时候,他才将方才憋着的气均匀地吐出来。这时检查舱里响起语音提示:吸气,闭眼;呼气,睁眼。
他逐一遵照执行。一次,两次,第三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语音提示消失了,就连检查舱也消失了,他的眼前竟出现一条滔滔大河。
河水湍急、浑浊、汹涌,翻滚着、奔腾着、怒吼着,就连岸边的空气也黏稠且略带腥味。不仅如此,河面还特别宽,宽到难以看清对岸。
“端木,大伙要跨过这条河,就只能靠你了。”他的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他诧异地扭头,看见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手指甲严重变形,指甲缝里嵌满黑色的泥。这只手臂黝黑干瘦,连着一具矮小的身体,身体上的脸正咧着嘴对他笑,那笑容如无数道五线谱在脸上舒展。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可是他实在想不起这个小老头是谁。
“端木,端木。”他的耳旁响起了更多声音,他们一起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这才看到,岸边还站着一大群人,有老人,有小孩,有女人,还有赤着胳膊的青年,他们挽起袖子,赤着脚,都笑盈盈地望着他。他都觉得熟悉、亲切,却同样想不起他们是谁。
他疑惑了,“我这是在哪?”
“哎,端木。”小老头立刻凑近他小声说,“别发愣,大伙都看着你呢!”
可他依旧一脸不解。小老头又凑近了一些说:“你小子要是这时候打退堂鼓,叔就要骂娘了。是谁告诉大家你学的是土木工程的?是谁保证要为大家修桥的?是谁发誓要为大家服务到底的?我相信你,大家也相信你,才一致选你当带头人。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这河实在是太大了,河面实在是太宽了,哪能轻轻松松就能修桥嘛,所以这个学习的指标很及时、很难得,你去深造、去学技术,是多好的事情呀!大伙都为你高兴,都来给你壮行,你可别辜负大家的一片心意。”
他看到,岸边的人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他,喊着他的名字,每一个人都把他盛在了眼里。
“别磨蹭了。”小老头吆喝了一声,“出船!”接着,岸边出现了一艘比小老头还老的船,斑驳的船身上还留着些许干枯的苔藓,苔藓在风中颤颤摆动,船身的木头似乎随时会跟着苔藓掉下来。不过,船头上却对比鲜明地绑着一朵用崭新的绸布扎的大红花。
小老头将一支桨递到他手上说:“去吧。”
他接过桨,机械地迈动步子,小老头又拉住他嘱咐道:“端木啊,这是我们这里最后一艘船了,旧是旧了点,但肯定能划到对岸去,上岸后找个阴凉的地方把船拴好,到时候再划回来。我也跟大伙说好了,这段时间我们就先不要想着过河了。”
他心里瞬间升起一丝暖意。尽管不解,但他还是踏上了船,船身立刻下沉了一大截。岸上紧跟着传来一阵惊呼:“端木,小心点啊。”
他笑了笑,暖意已流遍全身,却又听见有人喊他。
“端木,婶给你煮了几个鸡蛋,拿着路上吃。”
“端木哥,我给你纳了双鞋垫。”
“端木叔,我把我的平安符给你。”
“端木兄弟,我把大公鸡炖了,你喝口汤。”
船身又下沉了一截,船上装满了各种东西,鲜花、腊肉、蜂蜜、竹笋,林林总总包围着他,都快装不下了。岸上有无数双手在挥动,他们就那么微笑着,呼唤着,叮嘱着,期待着。
他的心里突然像船身下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血管里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强大到足以战胜一切困难、担起任何担子、关心任何人间疾苦。他紧紧握住那支桨,如同握住了一座跨河大桥的桥身。岸边潮湿的空气已不知不觉渗透进他的眼睛里,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看不清那些表情,但他已经记住了每一个人的样子。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喊道:“乡亲们,我发誓,我一定会给你们修好大桥!”岸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是吗?”他的耳旁突然响起一声冷笑。
随即一道红光闪过,语音提示传来:吸气,闭眼;呼气,睁眼。他睁开眼,发现白色的检查舱正缓缓后退,他的身体在随着履带往外滑行。
履带停下来后,他又看到了那张戴着口罩的脸,那人正俯着身子,一如最初那样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他心里一紧,连忙解释道:“不好意思,竟然做了个梦。”
“那不是梦,是检查仪还原了你脑子里最真实、最原始的记忆。”戴口罩者直起身子说,“如我们所料,你果然患上了遗忘症。学习完成后,你留在了对岸,再也没有回去过。至于为什么而来,你早忘得干干净净。”
“病因已明,带走!”
他猛然起身,感到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滑落。由于双手被固定在一起,他不得不抬起两只手同时去擦拭,也就是在这时,他从双手间锃亮的器具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如同在哈哈镜里一样被拉长和扭曲。
编辑:王婉玲 贺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