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那如水如酒如诗的周庄（中）

周庄如酒

周庄无限酒，醉杀淀湖秋。这是化用李白游洞庭醉后三首里面的一句。想当年，酒仙是如何的气吞云梦，居然奇思妙想，说要把整个洞庭湖的水都变成美酒，用来陶醉天地，造一个酣畅清秋。

如酒的周庄不输洞庭，它酝酿了900多年，又封存了900多年。无限的如酒周庄，其味柔和，其香馥郁，其意隽永。

又一次到周庄来，咀嚼品味这酒盅里凝聚的水乡文化，是在相隔整整几年之后。原以为故地重游，新鲜不再，心绪会平静些。不想，当那幅熟悉的水墨映入眼帘，醇厚浓郁的气息便丝丝缕缕，氤氲弥漫，吸吮你的口鼻，钻进你的衣袖，仍旧一如初识初恋般熏风燃情。

一步一楼，一楼一景。分明，能感觉得到心头时不时微微一颤。不待吴姬压酒，先就又醉了。

掐指算来，一去已是若干年。如今再一次踟躇浸透历朝汗渍的石板路，依然是风吹柳花满店香，依然是溪涧纵横绿草茵。季节相同，却时过境迁；景色一样，却物是人非。

旧地旧游，回首回望，不禁怅然若失，感叹世事匆忙，人生苦短。然而，区区几百天相对于悠悠千年的周庄来说，又不过眨眼工夫。在感叹里沿水岸一路走，一路温故知新看过去，两旁河埠廊坊，长街曲巷，老宅骑楼，黛瓦粉墙，几百年就这样怀真抱素，栉风沐雨，默默肃立着保持它的本色，一如既往。

不怒，不怨，不艾，它凛然安座，亘古相守，证明着天地悠悠，沧海茫茫。尤为令人心旌摇荡的是，具有丰厚历史的周庄，并没有我们在拜谒一些古迹遗存时，通常惯有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历史沉重感和压抑感。从年轮来说已然老气横秋的周庄，却什么时候都像一杯不露声色的陈年佳酿，悄悄掀起的往往是你心中温润的涟漪。怪不得有人说，周庄是个文化异数，它的风仪神韵，总有那么一种摄人心魄、令人心醉的魅力。

岁月如流，流水不断；明白晓畅，大度如仪。生有涯而情无限，琼浆玉液的周庄，原来本身就是一种达观无羁的生命哲学。第一次初访，在这里能寻到生命的歌、生命的美；再次重游，在这里能悟到生命的情、生命的理。

听江苏朋友说，过去苏南一带随河流水系，蜿蜒曲折，错落有致，排列着一地一地、一处一处饶有水乡味道的古乡古镇。但兵燹战火，岁月风化，还有愚昧无知，几重重天灾人祸的轮番摧残蹂躏，渐次一个个承载一种地域文化、一种地方风情、一种地貌特色的古镇村落，陆续从地球上消失了，不见了，没有了。只留下数得出来的不多的几个，如周庄，如同里，如西递，如宏村，凤毛麟角，卓乎不群。

得知，如酒的周庄也一度着急失态，不止一次遭遇过这种杀伤。曾经，赫赫有名的全福讲寺被改建成了粮库，七进古宅沈厅也搬进机器办起了油污满地的工厂。一处处厅堂门楼被毁的残痕，至今仍历历在目。许多人为因素导致故居民宅破败不堪，留下了难以愈合的疮疤和遗憾。

好在庆幸，慌乱了一阵之后陷入寂寞的周庄，总算被有识之士从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从锄头铁锨的挥舞之下解救了出来。这当中功莫大焉首屈一指的，是古城守护者同济大学教授阮仪三。

正是他，从刀口下救出了山西古城平遥，又从刀口上救出了江苏古镇周庄。当年为了保护周庄，他力挽狂澜，苦口婆心，四处奔走呼号。但一开始没有人听他的，当时的确有很多人不理解，不赞成，举着发展这面大旗，红着脸梗着脖慷慨陈词，一争论就是半天。正可谓和者寡，反对者众，知音寥寥。甚至就在不久的前几年，还为了阻止新修一条贯通周庄的路，老人家义愤填膺站在已然开工的路基上说，这条路要继续开下去，我会躺在这里让压路机从我身上开过去。从而压下了又一场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的筑路风波，再一次打赢了周庄保卫仗。

有人就说，阮仪三是容易愤慨的专家。老人回说，我能不愤慨吗？有些事情现在不去做，就来不及了。我不去争，我不去吵，很多文化遗产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感天动地，周庄最终得以全身远祸，并脱颖而出，变得炙手可热，走上了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当年那些强词“不吃这一套”执拗的人，这才又竖起拇指，信服佩服起救庄有功之士的格局、胸襟和眼力来。

周庄出名了，也出道了。出名的周庄如启封的老酒，刚刚飘出些久远的气息，便吸引得山南海北的人趋之若鹜。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还远不止于此。出道的周庄哪怕是窄如一线天的石子街，一层的门面全都拆了门板开了铺。楼上楼下，茶馆酒肆；家家开店，户户经商。没有一间闲着，没有一家空着。昔日冷落寂静的周庄，如今几乎天天人山人海，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起来了。历史沉甸甸的文化味与现实醉陶陶的烟火气，在这里共生共荣。

满园春色关是关不住的。在现代化的脚步一阵紧似一阵，要踏遍大地每个角落的时候，再去企望鲜明鲜活的露天博物馆周庄，又古董般死气沉沉与世隔绝，封闭起来，肯定不现实，也是对它的不公。

一个地方的历史遗迹、文化古迹，人文底蕴是它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传承文化不是要简单复古，搞建设也必须融入现代元素。保护传承和开发利用、优秀遗产和现代文明一定要有机结合，其核心的核心、关键的关键是不能毁掉它的文化底蕴，不能搞拆真古迹、建假古董那样的蠢事。对待古建筑、旧宅子、老街区要有珍爱之心、尊崇之心，目的是要让有形的乡村文化留得住，让活态的乡土文化传下去。

典雅的周庄显然不是一件时兴的旅游产品，它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世外桃源。周庄这杯古香古色、古风古意，沉淀了千年的老酒，意深藏厚，馨香绵长，洋溢着生机、充满了活力、尽展露魅力，有着属于自己的操守和价值。

来吧，到周庄来，捧着这杯忘情酒，你可以慢慢地酌，可以悠悠地品，可以轻轻地吟，也可以急匆匆地干杯，急匆匆地走过。

今日悄悄地来，正如昨日曾悄悄地去。其实我们的每一步都是不一样的了。回眸周庄，它的每一个镜头和画面，都藏有某种耐人寻味的道理，引得人苦思追念，生出无限的感慨。曹操有诗曰，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其实啊，还有绝品周庄。

周庄如酒，如酒的周庄，既诉说着古老的昔日辉煌，也见证着新时代的精彩现实。应倾半熟鹅黄酒，照见新晴水碧天。说到底，周庄是一个百感交集的地方，恬静、含蓄是它的美，袒露、繁华一样是它的好。

初饮，浅斟低唱，如风生水起；再饮，甘露洒心，犹醍醐灌顶。

编辑：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