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藏在光阴里的中国故事：劳动芒种

如果说，秉节持重的小满是思想家；那么，起早摸黑辛勤耕耘的芒种，就是劳动者了。

太阳到达黄经75度的芒种，最简单最通俗最直白的理解，就是字面的谐音：既要忙着收，又要忙着种。是一个直接反映农事劳作，与农业生产关系最为密切的典型节气。

这个时节，人不闲，麦黄农忙，绣女出房；地也不闲，麦穗收尽，稻秧登场。旱地耕过，灌作水田。很多地方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从天亮忙到天黑。这边还没有来得及庆贺麦收，那里又要开始挽裤腿插秧了。天忙地忙人也忙，算下来这是从南到北一年中养稻收麦最繁忙的时候。

小满赶天，时不我待；芒种赶刻，事不宜迟。芒种节气还是种植农作物时机的分界点。芒种不种，过后落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点，就此一时，彼一时，成活率也就越来越低了。

芒种标志仲夏的到来。是天之阳气与地之阴气交合之时，天地交感、人天相通，天道有序、万物有时。早上熟麦一片黄，中午土壤一片黑，晚上新苗一片青。昆虫飞禽也都依物候而动，该出的都出来，该叫的也都亮开嗓门尽情叫唤了。

先是大家都熟悉的以挡车、捕蝉出名的螳螂，这时感一阴之气，上一年深秋产在树枝树叶上的卵，就要孵化出小螳螂了。这家伙饮风食露，长大后头呈三角形，两臂如斧，全身是绿色或土黄色。它不光只知进不知退，不量力又轻敌，雌螳螂还常常会在交配后一口吃掉雄螳螂，堪称昆虫界和平居民的老虎，也是捕捉新鲜肉食的妖魔。

这个时候随地面阳热渐满，一种小型猛禽叫作鵙的，也就是喜欢阴凉的伯劳鸟，在绿荫繁茂的枝头上下翻飞，局促尖锐地吟唱起来了。东飞伯劳西飞燕。是说候鸟燕者，管春秋分，喜西行；留鸟伯劳者，管冬夏至，爱东飞。故有成语劳燕分飞，用作孤单感伤和分离向往的代词。伯劳的应时啼叫，也被当作缱绻浪漫的仲夏意象。

花香已逝，鸟语渐稀，反舌无声。反舌鸟又称百舌鸟、歌鸟，其声数转，故名反舌。一二三候，都是阴气始萌的预兆。此前的螳螂、伯劳都属阴类，感微阴或生或鸣；而爱热闹，堪称动物界歌王的反舌则反之，它感阳而发，感阴则收声也，悄悄停止了歌唱，变得安静起来。把声音与过往，一并留在了昨天，留在了时光的记忆里。

芒种时节最重要的节日是端午节。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但东西南北过端午的共同点，不外乎吃粽子、赛龙舟，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饮雄黄酒、沐兰草浴。

端午节的来历，主要是因为它的日期。古时农历前缀建字以地支纪月。如正月建寅，二月建卯，顺次下来的五月是建午。五又为阳数，谐音午，与午通；端者，初始的意思。早在先秦，就普遍认为五月是一个不祥的月份；尤其是开端的五月初五，又叫端阳、端五、重五、重午，这一天随暑热蒸腾，潮气湿气瘴气发散，蛇、蝎子、蜈蚣、蟾蜍、壁虎五毒齐出，更是一个毒月恶日。在这么一个五毒俱全的日子，就要插菖蒲、艾叶来辟邪驱鬼，喝雄黄酒来灭蚊赶虫，沐兰草汤来除垢去污。陶陶已陶然，日日又日新。端午日阖家所有这一系列传统的规定动作，都是为了镇邪避毒，止恶安康。

端午纪念战国时期的屈原大夫，是后世附加的文化内涵。相传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在五月五日自投汨罗江后，人们比肩叠迹，纷至沓来划船追赶相救。因为要抡船桨以驱散江中之鱼，于是以后的端午就有了赛龙舟习俗；又为了不让鱼虾啄食其肉身，向江中投食用叶子包起来不致很快散掉的米团，于是端午又有了最早的粽子。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久而久之，屈原在老百姓心里抢先夺位，根深蒂固，也赋予端午节以非常之特殊意义。

百花凋零，群芳摇落，花神退位。芒种这一天，人们除了忙上忙下、忙来忙去耕播种作，还要忙里偷闲送花神。

《红楼梦》里黛玉葬花、宝钗扑蝶都发生在芒种时节。尤其二十七回更是浓墨重彩，生动描写了众芳佳丽为花神饯行的场面，渲染了很浓郁的民俗意味：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种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芒种日大观园的女孩们早早就都起来了，美美地把自己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想着来延续花季之美。但又能如何呢，春也好，花也好，无言地来，无声地去，无奈花谢花飞花满天，芒种日送花神仪式给人带来的，是一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别样感慨。

和风吹绿野，梅雨洒芳田。芒种之后，一些地区便陆续进入通常要历时近一月之久的梅雨季节。梅雨者，借用的正是梅子黄熟之物候。

重来一梦，手搓梅子，煮酒初尝。富含多种天然优质有机酸和丰富矿物质，堪称凉果之王的青梅，正月开花，恰好赶在芒种时成熟结子。新鲜梅子大多酸涩，不宜直接食用，青梅煮酒便成为由来已久最常见的一种习俗。

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这是梅子熟了的芒种时节，《三国演义》里两大核心人物最精彩的一次面对面舌辩智斗。

这场双龙聚会，曹操和刘备各怀叵测，看似漫语悠闲，附声随和，彬彬有礼，侃侃而谈；实则老谋深算，暗流汹涌，句句寓意，步步藏机。其间形势几转，波迭浪翻，极富戏剧性。成语“闻雷惊箸”，说的就是刘听闻曹一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故意大惊失色，装作被雷声吓得掉了筷子，即出诸此处。不管其真相如何，反正街头巷尾，这个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让人津津乐道了上千年。

瓷瓮竞装天雨水。在一些地方，还有芒种梅雨天在庭院列缸收贮梅水的习俗。梅水性质甘滑，胜于泉水。《食物本草》说：梅雨时，置大缸收水。贮瓶中，可经久，不变色易味，煎茶甚美。这又是爱茶嗜茶人士在农耕社会才能做得到的非常讲究了。

字字珠玑，处处点睛。一年一度一相遇的二十四节气，饱蘸时令墨迹，对四季时候、气候、物候变化规律进行总结概括，并携手自然给人类划下一道道领悟。芒种，一名词一动词，将繁忙的农事稼穑与自然物候蕴含在节气里，既写实又写意，虚实互见，对照生辉。这是深埋田埂地头的文化密码，也是得天独厚的汉语言魅力。

规整致密的二十四节气诞生后，先后流变也有过微调，但最终敲定的严格出场顺序，数千年一成不变。稍加留意，我们就知晓极端气候夏冬两季各六个节气的形制命名，遵循的是这样一条规律：一立一至，立夏立冬，夏至冬至；两小两大，小暑大暑，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唯一的不同，就是小满之后没有按套路出牌，相跟的不是大满，而是芒种。

这当然不是百密一疏，更不是随性而为。小满和芒种，一个重在低下头来，做理性的嘱咐指点；一个重在弯下腰去，干实在的辛勤劳作。二十四节气是中国的，其中满载、蕴藏和渗透的，自然是中国为人处世的规矩。

一切乐境，都可由劳动得来；一切苦境，都可由劳动解脱。劳动，是芒种节的关键词和主旋律。几千年来人们说靠天吃饭，本质上讲就是靠夏天吃饭；而靠夏天吃饭，说到底又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人生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用手又用脑，才会有创造。一切创造靠劳动，劳动要靠手和脑。

生命生活的丰厚来自于劳动，耕耘劳作的过程又必定繁忙。人这辈子就如芒种，无非有收有种的忙碌和辛劳过程。须知，生活中最沉重的负担不是干活，也不是忙活，而恰恰是无所事事和百无聊赖。

闲人愁多，懒人病多，忙人快活。大凡生活里的很多忧愁抱怨，往往都是因为太闲。而忙碌，是世界上最顶用的养生诀窍。一忙，也不伤感了，也不八卦了。所以芒种的座右铭就是：你一忙起来，还哪里有时间去惜春悲秋——

莫道葬花伤怀，花事原本有期；无须青梅煮酒，劳动便是英雄。

编辑：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