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勇专栏｜夏日记忆

“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待秧苗在泥床上织成一张张绿毯，人们就该扎根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了。趁着天气正好，一大清早，农人们纷纷出动，戴上草帽，挑着箢篼，扛起钉耙，拿上准绳，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在我们那儿，第一天插秧，称为“开秧门”。这一天，家里准备的饭菜酒肉十足丰盛，不仅因为插秧是个体力活，也因为这是对丰衣足食的预祝。

用过餐，拿上工具，去拔秧苗。水田里灌满了水，成了一面镜子，映着白云、青山、红日，像一幅山水画。大人们弯着腰，一只手熟练地分出几棵秧苗，沿着牵好的准绳熟练地间隔插去，好似将秧苗当成一支画笔，在生活的幕布上描绘着安居乐业的愿望。插上去的秧苗整齐如棋盘，但耷拉着脑袋，有点无精打采，似乎还未适应这短途的迁徙。大人说：“等一两天，秧苗根吃足了水，就会精神了。” 

大人忙大人的，我们这些小孩子则没有了约束，便一头扎进我们的小天地里去了。此时桑葚正红得发黑，十足诱人。我们三五作伴，三两下便爬上了桑树，躲在叶间，靠着枝干，吹着凉风，随手抓一把桑葚，品一口醉人的酸甜。这时听见树下的呼声，几个不会爬树的小伙伴，正挥舞双手，“望树兴叹”。我们赶紧折几根小枝扔下，“投喂”给他们。日上三竿，热了起来。桑树就在河畔，我们脱掉衣裤，往树下一扔，扑通一下扎进河里，打起水仗，河里翻涌起欢乐的浪花。

每当太阳西斜，我们便归家了。但太阳还没落山，父母插秧正忙。我和小伙伴们把饭煮好，菜择好。一切就绪，我们又着手准备晚上的“游猎”。我把煤油灯拿出来，检查一下灯芯，添加一些煤油；再将竹片做的鳝鱼夹和鱼筐找出来，看看有没有需要修缮之处。终于等到爸妈归来，炒菜，吃饭。他们忙活了一天之后，早早地歇息了。而我们这些夜猫子，带好装备，开始活跃起来。

出门的时候，外面星光点点，落在水田里，恍惚间，竟分不清哪端是天宇，哪方是土地。我挽起裤腿，点亮煤油灯，步入水田，猫着身子，开始搜索猎物。走过两三个水田，黄鳝、泥鳅、虾、螃蟹，是一点踪影儿没见着。

我直了直腰，感觉到有些泄气。这时传来一声口哨，这是我和小君约定的暗号，我回了一声。手电筒的灯光打在我身上，他缓缓地走近了。

“‘生意’怎么样？”他问。我叹了口气：“别提了，还没‘开张’呢，它们好像全都商量好的躲着我，你呢？”小君狡黠一笑：“那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怕打击到你。”我凑近他的鱼筐一看，黄鳝、泥鳅混杂，约莫有十来条。我哼了一句，然后说：“这也不多嘛，长夜漫漫，谁能逮大虾还不一定呢。”说完，我便抬腿往一旁走去，把水花溅得老高。“悠着点，煤油灯都快被你抖熄了！”他打趣道，跨步上来，一起在夜幕中捕捉快乐时光。

运气终于稍微好了些，当猎物的身影暴露在我的灯光下，我忍住内心的激动，慢慢将夹子探进水里，落在它的身子两侧，猛地一用劲，咯吱一声，钳住了它，任它挣扎也无济于事，黄鳝、泥鳅就这样被我麻溜地装进鱼筐里。我感受着它们的重量，带来安稳与踏实。

小君的“装备”要好些，我自知很难胜出，但还是对十步开外的他呼道：“哥们儿，‘战果’咋样？”他没回应。我靠过去，走了几步，他才回我：“这儿有个大家伙！”我一听，正准备加速，又听一声惊叫：“妈呀，这也忒大了点！”只见他右手一挥，朝我这边甩出一条大家伙。

我正纳闷儿，道：“大家伙你干嘛不要，大发善心要送我？”我借着昏暗的油灯，向那家伙靠过去。“笨蛋！那是蛇！”小君吼道。我内心一紧，赶忙向田埂跑去，摔了一跤，灯都灭了。我站在田埂上，生气地说道：“故意玩我是吧，你晓得我最怕蛇了！”他走过来，笑道：“瞧你怂的，胆子都是练出来的嘛，我们去山上抓了那么几回了，还怕它？”“你刚才不也叫得挺大声吗？”“没心理准备嘛，夹住身子，它反过头来就想咬我，幸好我反应快。”“不行，你害我筐里的货都快跑光了，我得从你筐里夹几条出来。”“你那儿本来就没几条吧。”“再乱说，就让你赔我精神损失费。”我不由分说，在他筐里夹了几条肥的黄鳝，并警告道：“下次再这样吓我，我保准揍你。”

虚惊过去，我查看了一下，煤油灯进水，灯芯湿透，没法继续“游猎”了，便准备打道回府。小君道：“还这么早，今天的‘货’也忒少了些，要不我们薅点吃的补偿补偿？”于是我们借着星光，潜入一片李子林，放下装备，爬上树，胡乱吃起来，像两只统领山林的猴王。

月亮出来了，给整座村落披上一层圣洁的白纱。我们吃饱了，坐在枝丫上，目之所及，是一片安谧和祥和。青蛙在哼着夜曲，蟋蟀在弹着琴音。空如明镜的水田正一点点被秧苗占领，成为丰年的温床。我问小君：“你最喜欢哪个季节？”“就是现在啊。你难道不是吗？”我想了一会儿，说：“我们所喜欢的，可能不是这个季节，而是这个季节的我们。”

（作者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

编辑：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