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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纯荣专栏|夜过黄河

作者:符纯荣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7-25 14:18:14

此生有幸,在我还很青涩的学生时代,便见过黄河、行船长江。完整归属于中华民族和这个伟大国度的两条世界级大河,无论是流程长度、流域面积还是人文历史,在这个世界都是举足轻重而无可替代的存在。

黄皮肤,黄种人,黄河水,炎黄子孙。一个民族的血液和情感,因为一个“黄”字,注入基因,维系永生。因此,多少年来,黄河在世世代代华夏儿女心中的地位,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而不可亵渎。

迄今为止,我仅仅见过黄河两次,但她给我的印象和痛感,没有任何一条河流可以比拟。

17岁那年深秋,我出了一趟远门,目的地是首都北京。夜半时分,天气特别寒冷,我的心里却因为从未有过的激动、紧张而热乎乎的。我跟随拥挤的乘车人群,登上带“T”字头的绿皮火车,以当时看来可以称得上“风驰电掣”的速度,第一次独自离开达县、穿越巴山,朝着那无比向往的远方驶去。

其实,说是独自出门也并不准确,因为还有二哥同行。二哥大我四岁零一天,刚过弱冠之年,也从未出过这么远的远门,与我自然有着相同的兴奋与新奇。为让我们这趟出行尽量安全和舒适一点,父亲购买了两张卧铺票,可算是狠狠地出了一次“血”,我们却以难得躺卧休息一阵子的举动,很大程度地浪费了父亲这番好意。

两个黑夜加一个白天的路程,基本上都是在我们久久难以平复的激动中度过。千里巴山似乎无有穷尽的隧洞、桥梁,江汉平原、华北平原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无际,被火车不断丢在身后的村庄、城镇,那风格各异的陌生面孔,千篇一律却自有名分与内蕴的大小车站,精明商贩操着南腔北调的滑溜吆喝,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世界。

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广阔与浩繁,我们每个人,乃至我们乘坐的这列火车,都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水滴,融入这片看不到边际的海洋,顿时变得无比微小,微小得连自己卑弱而惶惑的心跳也完全听不到了。

一路上,特快列车朝着北方飞驰,带着尖利的呼啸和沉闷的喘息,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跨过一条又一条河流,窗外景致也从五彩斑斓的巴山秋色向着莽莽苍苍的中原、华北大地逐渐转换。我打开出发前专门购买的一张地图,在标识各个省份的不同色块中寻找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徘徊于后河、任河、汉水、大巴山、武当山、紫阳、安康、十堰、襄樊、洛阳等一连串陌生的地名之间,勾描出一条弯弯拐拐的行进路线。

于我而言,这条路线实在是意义非凡,我第一次走过的千里长路,注定存留于我的生命历程之中,为若干年后的回忆增添一抹满是青春激情的亮色。

由于使用得过于频繁,那份崭新的、对开六折的地图折页,在手掌摩挲下很快变得毛糙不堪,图上点位也因笔触过多而墨痕深重。尽管如此,我却怎么也不舍得扔掉,回家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地图折叠起来放进书桌,保留了很多年,就像在隐秘的某个空间,保存好自己的青春岁月一样。

经过一个黑夜连着一个白天的奔跑,火车与我们一样热情不减。随着夜幕再次降临,中原大地迎来了大面积的沉默,不时有村镇或小站携带着些微亮光,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驶离郑州火车站时,夜已很深,突然听见有人说,前面不远就要过黄河了。正打算躺下休息的我立时兴奋起来。透过车窗,只见郑州城郊的灯火忽明忽暗,影影憧憧的大平原,一远再远的地平线,朝着夜的深处退隐,忽而几幢房屋从前方飞了过来,转眼又被车轮与铁轨碰撞出的一连串“哐当”声甩在身后。车厢内,灯光惨白、黯淡,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南来北往者疲于保持警惕而昏昏欲睡的陌生面孔。

夜色无边的黑,是彻底收拢,也是想象力不受任何约束的另一种呈现。经过黄河大桥的时候,除了铁路线上接力般的灯盏,大地漆黑一片。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我一下子从梦想中的画面回到现实面前,努力翻开黄河的容颜,只见河床宽阔、河滩空旷,夜色混沌中,似乎有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流动,伸长脖颈反复搜寻,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火车奔行于桥面之上——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急促而有节奏的铁轨碰撞声不断被投掷在巨大旷野,显得分外空荡、辽远,仿佛它们正在被北方特有的严寒狠心切割,纷纷变得支离破碎一样。就那么几分钟,无比神圣的母亲河便在我的极目注视之下,一点点消失在夜色里,不留一丝痕迹,甚至没有留给我一个可以回味的机会。

好在几天以后,我们从北京返程,再一次经过黄河。此时是下午,夕阳即将掉落在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金灿灿的阳光铺展开来,将轮廓分明的河床照耀得分外明亮。我们的眼前,是大片铺展的河滩、彻底裸露的河床和遍地龟裂的河底,在空落落的苍黄沙土中,好不容易出现了一条浑浊流水,却是那般小巧。她的流淌自然也是小心翼翼的,似乎一不留心就会消失在凶险的路途。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在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诗中,冲积出华夏文明的黄河,带着使命般从天而降,一路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我压根没有想到情况竟然是这样的,一条闻名于世的大河,一条奔流到海的大河,难道不应该是波涛汹涌、船帆如云的繁盛景象吗?从雪域高原开始一路汇聚的众多流水呢,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这就是我们通过书本早已认识的黄河,这就是哺育伟大中华文明、洗濯华夏史册的黄河,这就是我们无限憧憬和深深热爱的黄河!我所知晓的是,她从青藏高原发源,一路向东,经过雪域高原圣洁的祈福、九曲环流依依的回望、草原沙漠神祇般的托举和黄土高原深情的挽留,由于在漫长而艰辛的路途中夹带大量泥沙,很长一部分河段都是浑黄的。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本该汇流成势的下游,她却如此地声嘶力竭,如此地令人心疼。

需要经受多少苦难,才会变得如此?需要养育多少瘠薄土地、养活多少鲜活生命、付出多大艰辛努力,才会在我们面前呈现出老迈母亲般憔悴不堪的容颜?

车窗外,大地依然辽阔。铁轨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延伸,每一列长长的火车都在快速奔跑,不断有另外的火车从对面飞一般驶来,与我们交错而过,那尖锐的汽笛和带有巨大冲击力的呼啸,立时引发一阵经久不息的颤抖,最终又完全消散于辽阔的大平原,仿佛从来不曾出现似的。空旷河床的两岸,是一座座经历改革开放十余年进程的城镇、村庄,正在以从未有过的激情与速度,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这些光彩焕发的时代容颜,一定得益于黄河水呕心沥血的滋养。

无比神圣的黄河,养育璀璨文明的母亲河。沧海桑田,亘古流淌,有洪涛激流的昂扬,也有声嘶力竭的绝唱。从来没有哪条河流可以像黄河这样,初心不改,矢志不渝,不断滋养土地,从来不曾抱怨一声。这饱蘸热血经年书写的悲壮诗篇,本就是一片土地、一个民族无比厚重的血泪史、成长史。

在火车不知疲倦的行进声中,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心潮久久不能平静。抑制不住情感的撞击,我坐在卧铺上,匆匆写下一首题为《夜过黄河》的小诗。初稿甚为粗糙,后来经过一些修改,成为下面这个样子:

我一直不敢轻易喊出——黄河

这充满伟大母爱的名字

火车飞快穿过心脏地带

沉闷的声音带着某种预示

我一直不敢轻易探出头去

细数遍地苍茫。夜色浑浊、辽远

细小沙粒捂住尖利的疼痛

用干裂风声,抽打飞驰而过的车窗

事实上,我只是安静地坐着

在内心喊出:黄河

虚无的黑夜,河床被浊浪反复冲刷

沙粒从不剔除宽阔的涛声

此时,我随火车飞过

一瞬间的静默,是否将所有倾听

掺入沙哑而浑浊的记忆

又被集结为沉闷而浩大的颂歌

车厢中,静默面孔偶尔摇晃

这些一母所生的子民

谁知道正在穿越母亲的怀抱

谁在敞开内心,向她轻轻问一声好

感动于这一刻,绿皮火车上

一只矿泉水瓶遭遇的拦阻——

岁月苦难而漫长,娘的奶水已被吸干

别再砸痛她干瘪的乳房……


编辑:杨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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